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深圳的空氣裡混雜著海風的鹹腥和工業區排放的金屬氣味。
梅小麗站在剛租下的廢棄廠房門口,望著鏽跡斑斑的鐵門和斑駁的水泥牆,心裡卻像揣著一團火。這裡是寶安區邊緣一片被時代遺忘的角落,原先是一家破產玩具廠的舊址,如今成了她夢想起飛的地方。
“小麗電子配件店”的招牌還沒來得及掛上,工人們已經陸續進場打掃。王大山,一個小麗很信任的工頭,正帶著幾個小夥子清理牆角堆積的廢料。他抹了把汗,走到小麗身邊,語氣裡帶著擔憂:“老板娘,這地方也太破了,線路老化,水管漏水,機器一開怕是整個屋頂都要震下來。”
小麗沒回頭,目光仍盯著廠房深處。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襯衫,頭發隨意紮在腦後,額角沾著灰塵,眼神卻亮得驚人。“大山,你跟我多久了?”她突然問。
“從你還在林誌強手底下倒賣芯片那時候,我就跟著你了。”王大山歎了口氣,“可這次……咱們是不是太急了?”
小麗終於轉過身,臉上帶著笑,眼裡卻沒什麼溫度。“急?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被時代逼著跑的?”她拍了拍王大山的肩,“設備舊,可以換;廠房破,可以修。但機會丟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這年月,正是各類家電正牌,雜牌,冒牌,水貨大行其道的時候!”
她走進廠房,高跟鞋踩在碎玻璃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工人們正在組裝二手買來的生產線,空氣中彌漫著焊錫和機油的味道。小麗蹲下身,撿起地上一枚鏽蝕的螺絲,握在掌心。
三年前,她還在流水線上焊元件,手指被烙鐵燙出一個個水泡;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廠房,哪怕是個破的。
“老板娘!”一個年輕工人跑過來,手裡舉著大哥大,“你老家電話,急事!”
小麗心裡一咯噔。母親很少主動打電話來,除非……她接過電話,走到廠房角落,信號斷斷續續,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小麗啊,你舅舅中風了,在醫院搶救……醫生說可能挺不過這幾天……你回來一趟吧,他就你這麼一個至親的外甥女……”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小麗靠在牆上,指甲掐進掌心。舅舅是母親唯一的弟弟,從小把三姐妹當親生女兒疼。可眼下,廠房剛租下,生產線還沒調試,工人等著發工資……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儘量平穩:“媽,您彆急,我安排一下馬上回來。”
掛斷電話,她站在原地沒動。窗外,夕陽把廠房外的荒草地染成血色。
幾個工人蹲在門口吃盒飯,用家鄉話聊著什麼時候能寄錢回去蓋房子。他們都是她從老家帶出來的年輕人,最小的才十七歲,臉上還帶著稚氣,手上卻已磨出了老繭。
王大山走過來,遞給她一個飯盒:“家裡出事了?”
小麗沒接飯盒,突然問:“大山,你想家嗎?”
王大山愣了下,苦笑:“咋不想?我閨女今年中考,我都半年沒見她了。可回去能乾啥?種地掙不了錢,鎮上廠子工資隻有深圳一半。”
小麗望著窗外。遠處,新建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更遠處是連綿的青山——山的那邊,就是家鄉。有山有江,那山那江,其實都與這相連著,可在這座城市,他們像浮萍,根紮不進水泥地,卻又回不去泥土裡。
晚上,小麗把工人召集到廠房空地上。大家圍坐成一圈,中間擺著幾箱啤酒和熟食。她站起來,舉著酒杯,聲音有些沙啞:“今天是我舅舅六十大壽,可他躺在醫院裡,我得回去看他。”
人群安靜下來。工人們看著她,這些麵孔年輕又滄桑,眼裡有期待也有迷茫。
“咱們這廠房,是破了點;設備,是舊了點。”小麗提高聲音,“但從明天起,這裡就是咱們的家!我梅小麗在這發誓,隻要廠子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蓋宿舍,裝空調,讓咱們的兄弟姐妹不用睡棚屋!”
有人鼓掌,更多人沉默。一個年輕工人小聲問:“老板娘,你要回去多久?廠子還開嗎?”
小麗仰頭喝乾一杯啤酒,把杯子重重摔在地上:“開!當然開!我回去三天,最多五天!這些天,大山負責生產,阿鵬管技術,誰要是撂挑子——”她環視眾人,“以後就彆跟我梅小麗乾活!”
王大山站起來,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老板娘放心回去!機器我盯著,訂單我催著,少一顆螺絲釘你拿我是問!”
其他工人紛紛表態。有人從兜裡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塞過來:“老板娘,給舅舅買點補品”;有人跑去宿舍拿來家鄉特產:“帶我媳婦醃的臘肉,舅舅會愛吃”;最後湊起一小堆東西和兩千多元現金。
小麗眼睛發酸,卻強忍著沒哭。她收起錢物,深深鞠了一躬:“這些算我借大家的,月底發工資雙倍還!”
深夜,工人們散去後,小麗獨自留在廠房。她走過剛剛安裝好的生產線,手指撫過冰冷的機器。這些設備大多是二手貨,是她跑遍深圳舊貨市場淘來的,有些甚至需要手動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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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這些破銅爛鐵,承載著幾十個家庭的希望。
她在賬本前坐下,開始計算。房租、原料費、工人工資……每一項都像山一樣壓著。最後,她劃出一筆錢——那是原本打算更新設備的資金——決定帶回去給舅舅治病。
手機又響了,是大姐小紅。“小麗,舅舅情況不好,媽天天哭,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小麗捏著眉心:“姐,我這邊剛租了廠房……”
“就知道你的廠!”小紅聲音陡然拔高,“舅舅從小怎麼對我們的?你忘了在舅舅家你發燒,他背你走二十裡山路去醫院?忘了你第一次來深圳,他偷偷塞給你的五百塊錢?”
小麗閉上眼。
那些記憶像潮水湧來:舅舅用自行車載著她趕集;在她高中錄取通知書被父親撕掉時偷偷幫她粘好;送她來深圳時在車站偷偷抹眼淚……
“我明天就回。”她輕聲說,“姐,你放心。”
掛掉電話,她趴在賬本上,肩膀微微顫抖。許久,她抬起頭,擦乾眼淚,開始寫工作計劃。字跡潦草卻堅定,像她的人生一樣,哪怕歪歪扭扭也要向前走。
天亮時,工人們發現老板娘已經走了。
廠房黑板上有她留下的字跡:“根在老家,路在深圳。五天後回,等我。”
王大山帶著工人站在黑板前,沉默許久。最後他轉身吼道:“都愣著乾啥?開工!不能讓老板娘回來看到咱們拉胯!”
機器轟鳴聲響起,在這個破舊的廠房裡,像一首笨拙卻堅韌的歌。
小麗坐在回鄉的大巴上,窗外是飛速後退的深圳天際線。她懷裡揣著給舅舅買的藥和工人們湊的錢,手心緊緊攥著一枚從廠房撿的鏽螺絲。
家的方向在前方,事業的方向在身後。她像一根被拉扯的線,兩頭都係著沉甸甸的生活。
但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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