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人民醫院病房裡的消毒水味道,幾乎要滲進人的骨頭縫裡。梅小紅坐在舅舅病床邊的矮凳上,手裡削著一個蘋果,皮削得極薄,連綿不斷,這是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的方式。
舅舅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些,但依舊昏睡,半邊癱瘓的身體顯得異常沉重。母親趴在床尾打著盹,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在額前,短短幾天,似乎又老去了幾歲。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淡下去,黃昏的光線透過磨砂玻璃,給病房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疲憊的灰黃色。
小麗回深圳已經兩天了,廠房裡一堆事等著她;小豔去了省城,說是采購藥品,但小紅隱約覺得沒那麼簡單,尤其是那天在院子裡瞥見周建國鬼鬼祟祟的身影之後。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像病房裡揮之不去的藥味一樣,纏繞著她。
就在蘋果皮即將削完的刹那,她包裡那個磚頭似的大哥大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打破了病房裡凝滯的寧靜。母親被驚醒,茫然地抬起頭。舅舅的眉頭也似乎皺了一下。
小紅心裡莫名一緊,趕緊放下蘋果和水果刀,手忙腳亂地掏出電話,壓低聲音:“喂?”
電話那頭是她提拔的超市主管小趙,聲音帶著哭腔,背景音亂糟糟的,像是在街上:“紅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慌什麼!慢慢說!”小紅的心往下沉,語氣卻強製鎮定。
“工商局!還有稅務局!來了好多人!帶著封條!說我們超市涉嫌不正當競爭,擾亂市場秩序,要……要停業整頓!現在門口圍了好多人看熱鬨!王麗……王麗她也在,跟那個帶隊的隊長有說有笑的!”小趙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顫抖。
“什麼?!”小紅猛地站起來,眼前黑了一下,趕緊扶住床欄,“不正當競爭?我們怎麼了就不正當競爭了?!”
“他們說是……是低價傾銷!還有……說我們進貨渠道不明,賬目有問題……紅姐,你快回來吧!他們說要找你問話,找不到人就要封門了!”
蘋果“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到了病床底下。小紅隻覺得一股血湧上頭頂,耳朵裡嗡嗡作響。低價傾銷?那是她為了打開市場、回饋周邊居民定下的短期策略,而且主要針對積壓商品和生鮮尾貨,完全在合理範圍內!
進貨渠道?
每一筆她都讓會計做得清清楚楚!
賬目?
或許有些是為了周轉的靈活處理,但絕談不上違法亂紀!
這分明是找茬!是王麗!還有她背後那個縣商業局的孫局長!他們眼見著“梅記百貨超市”生意越來越好,動了他們的蛋糕,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紅姐?紅姐你還在聽嗎?”小趙急切地喊著。
“我……我在。”小紅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稍微冷靜下來,“小趙,你聽著,穩住大家,什麼都彆說,我馬上回來!”
掛斷電話,她臉色煞白,手指都在微微發抖。母親擔憂地看著她:“小紅,出啥事了?超市怎麼了?”
“沒事,媽,一點小麻煩,我得回去處理一下。”小紅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您照顧好舅舅,我處理完就回來。”
她匆匆拿起包,看了一眼昏睡的舅舅和滿臉憂色的母親,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揪著,又疼又沉。
家庭的擔子,事業的危機,同時壓在她肩上,幾乎要將她壓垮。
衝出醫院,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燥熱和憤怒。她攔了一輛三輪摩托,報出超市地址的那一刻,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是飄的。
回到超市門口,情形比小趙描述的還要混亂。兩輛印著“工商執法”和“稅務稽查”的白皮卡車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幾個穿著製服的人叼著煙,正在往超市玻璃門上貼白色的封條。門口圍了一大群看熱鬨的居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王麗穿著一件鮮紅的呢子大衣,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譏諷的笑。小趙和幾個超市員工被攔在一邊,滿臉焦急和無助。
“乾什麼!你們憑什麼封我的店!”小紅衝過去,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撕裂。
帶隊的是一個胖胖的工商乾部,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抖出一張文件:“梅小紅是吧?我們是依法執行公務。這是停業整頓通知書。有人舉報你們梅記超市涉嫌低價傾銷,惡性競爭,並且存在偷漏稅行為,我們需要進行調查。”
“調查?調查需要貼封條?我的員工、我的貨怎麼辦?證據呢?你們的證據呢?”小紅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王麗,“是不是她舉報的?她這是惡意報複!”
王麗嗤笑一聲,扭著腰走過來:“梅經理,話可不能亂說。我們這是維護市場公平競爭。你們超市賣得那麼便宜,貨是哪來的?誰知道乾不乾淨?再說了,大家都要吃飯,你不能一個人把肉全吃了,連口湯都不給彆人喝吧?”她的話立刻引起了周圍幾個原本就對超市有意見的小商戶的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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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貨乾乾淨淨!賬目也清清楚楚!你們這是汙蔑!”小紅爭辯著,但她的聲音被淹沒在周圍的嘈雜和執法人員的冷漠裡。
那個胖乾部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什麼話,回去跟我們領導說。封條貼了,在調查結束之前,不準營業。”說完,不再理會小紅,指揮著人繼續貼封條。
紅色的“梅記百貨超市”招牌,在白色封條的交叉粘貼下,顯得格外刺眼和淒涼。玻璃門內,是碼放整齊的貨架,是她們姐妹幾人投入了無數心血的希望,此刻卻被強行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小趙和幾個女員工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小紅站在原地,看著那刺眼的封條,看著王麗得意的嘴臉,看著圍觀人群複雜的神情,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從國企改製中掙紮出來,好不容易開創一點局麵,卻抵不過彆人輕飄飄的一句舉報和權力小小的任性。
怎麼辦?找人說情?找李國慶?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她狠狠掐滅了。母親冰冷的態度,李國慶自身的曖昧不清,都讓她不願再向他開口。
而且,這明顯是孫局長點頭的事,李國慶一個處境微妙的人,能有多大麵子?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執法車輛開走了,看熱鬨的人群也漸漸散去,隻剩下被封的超市像一塊傷疤,突兀地留在漸漸安靜的街道上。王麗臨走前,還拋給她一個勝利者的眼神。
小趙走過來,眼睛紅紅的:“紅姐,現在怎麼辦?”
小紅望著那封條,良久,眼神裡的憤怒和慌亂慢慢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破釜沉舟的決絕。她想起在醫院裡舅舅枯槁的臉,想起小豔丟掉的鐲子,想起小麗在深圳破廠房裡的堅持。
她們姐妹,從來就沒有輕易認輸的道理。
“你們先回去休息,工資照發。”小紅的聲音異常平靜,“這事,我來解決。”
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縣郵電局,撥通了李國慶省城辦公室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