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那石破天驚、直指核心的發問,如同在靜謐的廳堂內炸響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其間的鋒芒之銳、膽魄之大,讓始終秉持著漢臣節操與士大夫底線的荀彧臉色控製不住地微微一白,陳群更是下意識地猛然挺直了原本就端正的背脊,素來嚴肅的麵容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駭然之色。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凝成了沉重而冰冷的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荀攸目光急速閃爍,顯然內心也在劇烈翻騰;就連一向灑脫不羈的戲誌才,此刻也徹底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目光緊緊鎖定在淩雲身上,等待著他的回應。
淩雲心頭亦是劇震,郭嘉此問,幾乎是將“若漢室江山果真不可扶,是否當考慮取而代之”這個時代最為大逆不道的潛台詞,赤裸裸地拋到了明麵之上。
此刻若是直接回答“是”,那便是公然表露謀逆之心,在場諸人立場未明,尤其是荀彧、陳群這等重視綱常名教者,恐立時便會與之劃清界限,甚至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禍端。
但若回答“否”,則又與方才自己提出的“不拘泥一家一姓之興衰”、“行事不必拘於常規定法”的基調完全相悖,顯得自己要麼虛偽,要麼格局氣魄終究有限,無法駕馭那等非常之變局。
他心念如同電光火石般飛轉,正感左右為難,棘手無比,額角幾乎要在這巨大的壓力下滲出細密汗珠之際——
“嗬……”一聲帶著幾分了然、幾分戲謔,又仿佛帶著一絲解圍意味的輕笑,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這幾乎令人心臟停跳的致命沉默。
隻見戲誌才忽然撫掌而笑,目光灼灼地轉向淩雲,語氣輕鬆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奉孝此問,固然是犀利無比,直指要害,令人無從回避。不過,在淩兄回答奉孝此問之前,誌才心中倒另有一事不明,如鯁在喉,想先請教淩兄,不知可否?”
他故意頓了頓,成功地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郭嘉那充滿壓迫感的審視,都暫時吸引到了自己身上,環視了一圈麵帶疑惑的眾人,才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淩兄,你還要以這‘北海淩風’之名,瞞著我等潁川友人,到幾時呢?”
此言一出,無異於在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湖麵又投入了一塊巨石,滿座皆驚!
“什麼?淩風?誌才此言何意?”荀攸愕然低語,目光驚疑地在淩雲和戲誌才之間來回移動。
陳群眉頭瞬間緊鎖成川字,帶著審視與警惕的目光再次仔細打量起淩雲:“戲兄,此言何意?淩風兄的身份……有何不妥?”
荀彧眼中則是閃過一絲恍然與明悟,似乎之前交談中某些細微的、難以言喻的違和感,此刻終於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他看向淩雲的目光變得無比複雜。
而郭嘉,則重新眯起了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隻是那眯起的縫隙中透出的光芒更加銳利,嘴角勾起一抹比之前更濃、興趣也更大的弧度,仿佛獵人突然發現了比原先盯上的獵物更有趣、更值得探究的目標。
戲誌才麵對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不緊不慢,條理清晰地開始剖析,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內顯得格外清晰。
“諸位請細想。其一,淩兄之談吐見識,絕非尋常遊學士子所能及,其對天下軍政、邊塞局勢、乃至潛在禍源太平道)的判斷,可謂了若指掌,精準得令人心驚,此非久居上位、執掌一方權柄者,難有如此格局與洞察。”
“其二,”他目光轉向淩雲空著的身後,“淩兄麾下那位名為‘李錦’的隨從,雖極力掩飾,但行動坐臥之間,英武乾練之氣畢露,絕非普通書童仆役。且淩兄方才提及另一位名為‘惡來’的同伴時,語氣中那份自然而然的信任與倚重,絕非尋常主仆或友朋關係。而典韋之勇名,早已隨著‘朔方四傑’的赫赫戰功傳揚天下!”
“去歲朔方軍民於狼山血戰慘勝匈奴,那位年輕的淩將軍臨危受命,重整邊陲,招撫流亡,今歲更與典韋、張遼、李進三位將軍,僅率少量精銳,便敢深入匈奴腹地,攪得那於夫羅部天翻地覆,丟盔棄甲,最終不得不遣使賠款!”
“此事跡,早已遍傳北地,被朔方百姓由衷敬稱為‘朔方四傑’,而在那些畏之如虎的匈奴人口中,怕就成了那凶名赫赫的‘草原四惡鬼’了!淩兄,誌才所言,是也不是?”
他目光如炬,毫不避諱地直視著淩雲,隨即又拋出了最關鍵、也最具說服力的一環。
“其三,亦是讓誌才最終斷定淩兄真實身份的依據。淩兄方才論及邊塞艱辛、感懷將士時,曾吟得‘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句,氣韻之蒼涼雄渾,意境之遼遠悲愴,非親身經曆邊塞苦寒、目睹征戰殘酷者,絕不能道出!”
“而據聞,蔡伯喈先生出任朔方郡太守,其高足,那位文武雙全的淩雲將軍,曾作《出塞》詩,今有人做出《涼州詞》,其意境基本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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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等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早已在士林文人之間悄然流傳,其雄渾悲慨之風骨,與淩兄方才吟誦《涼州詞》時的口吻氣韻,簡直如出一轍!淩將軍,可是你親身至此?若非奉孝兄方才那一番咄咄逼人的追問,將軍是否還欲以此‘淩風’假名,繼續相試乎?”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帶著極度的震驚、難以置信、深深的探究以及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再次如同無形的聚光燈般,死死地聚焦在了淩雲的身上!
身份被戲誌才憑借對戰功事跡、麾下將領、以及獨一無二詩文的精準關聯和縝密推理一舉點破,淩雲心中先是猛地一緊,仿佛秘密被驟然揭開,但隨即,一股豁然開朗、甚至如釋重負之感反而湧上心頭。
既然天意如此,身份已然被識破,再作任何遮掩不僅徒勞,反而會顯得自己氣量狹小、不夠坦誠,落了下乘。不如借此機會,坦誠相待,或許能打破僵局,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迎著眾人那灼熱得仿佛要將他點燃的目光,臉上先是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被人戳破秘密後的愕然與微微怔忡。
隨即,那絲怔忡迅速化為了一絲帶著歉意的無奈苦笑,而最終,這苦笑又徹底轉化為一種光風霽月般的坦蕩與從容。
他不再刻意收斂那份潛藏於溫和儒雅外表下的英銳之氣與邊塞風雪磨礪出的凜然殺伐之意,整了整因久坐而略顯褶皺的衣冠,抱拳,向著在場諸人鄭重地環施一禮,聲音清晰而穩定,不再有絲毫偽裝:
“文若先生,公達先生,長文先生,奉孝兄,誌才兄……諸位慧眼如炬,洞察入微。在下……確是朔方淩雲。此前並非有意欺瞞諸位高賢,實乃身處異地,身份敏感,不得不謹慎行事,以求自保並減少不必要的麻煩,還望諸位能夠體諒在下苦衷,多多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