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淩雲昏迷的第七日黃昏。
殘陽掙紮著將最後一絲餘暉潑灑向人間,那光芒並非溫暖的金色,而是帶著一種淒厲的、近乎悲壯的橙紅,如同稀釋的鮮血,將雲中太守府邸的飛簷鬥拱、庭台樓閣,乃至每一片磚瓦,都浸染在一片不祥而又瑰麗的色彩之中。
空氣裡彌漫著黃昏特有的沉寂,混合著從病房隱約飄出的苦澀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光與暗激烈交媾、希望與絕望彼此撕扯的時刻,一陣由遠及近、起初如悶雷滾動、繼而清晰可聞的急促馬蹄聲,撕裂了府邸周圍的凝滯。
馬蹄聲在府門外戛然而止,帶著一種強忍悲愴的克製。塵土微揚中,風塵仆仆的甄薑與來鶯兒,在趙雲及一隊神色肅穆、甲胄染塵的精銳護衛簇擁下,顯出了身形。
荀攸與李進早已接到快馬通報,疾步迎出府外。當看到甄薑時,兩人心中俱是重重一沉。
昔日雍容華貴的主母,此刻發髻微亂,麵容憔悴不堪,一雙美眸腫如核桃,裡麵布滿了血絲與揮之不去的驚惶。
她懷中緊緊抱著懵懂無知的幼子淩恒,那用力之猛,仿佛孩子是她在這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而她身旁的來鶯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原本靈動的眼眸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剩下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那是一種將所有軟弱都壓榨乾淨後,僅存於骨架之上的決絕。
看到這兩張麵孔,荀攸與李進便知,任何理性的勸阻、任何“保重身體”的言辭,在此刻都已蒼白無力,是對這份情感的褻瀆。
“主母,來大家,主公他……”李進這位沙場喋血的猛將,喉頭像是被粗糙的石塊堵住,聲音哽咽嘶啞,後麵的話語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口。
“帶我去見他!”甄薑的聲音如同被砂紙磨過,嘶啞得幾乎變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硬擠出來的。
她下意識地將懷中的淩恒摟得更緊,嬰兒柔軟溫熱的小身體,是她此刻瀕臨崩潰邊緣的最後支撐。
一行人沉默地穿過暮色籠罩的庭院,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間顯得異常沉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間隙上,壓抑得令人窒息。終於來到那間被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緊緊包裹的臥房外間。
華佗正對坐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低聲急促地交換著意見,兩人的眉頭都緊鎖著,臉上帶著連日不眠不休的疲憊與深深的憂慮。
聽到腳步聲,他們同時抬頭,見到甄薑等人,神色瞬間一凜,嘴唇嚅動了一下,最終卻隻是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將所有未竟之語咽回腹中。
大小喬如同兩尊失去生氣的玉雕,默默守在榻邊,見到甄薑,慌忙起身行禮,原本明媚的眼眸此刻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幾乎要將她們吞噬的憂懼。
甄薑的腳步在踏入內室的瞬間,仿佛踩在了棉花上,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一個踉蹌,幾乎要軟倒在地。
她掙脫了旁人的攙扶,憑借著一種母性與妻性本能爆發出的力量,幾乎是撲跌到了那架承載著她所有希望的床榻邊。
當她看清榻上之人的模樣時,連日來強撐的堅強外殼,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擊得粉碎!那個昔日裡英姿勃發、談笑間仿佛能令山河變色、日月無光的夫君,此刻卻像是一具被命運無情掠奪了所有生機的空殼,毫無聲息地躺在那裡。
他的麵色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灰敗,如同久經風霜的岩石,失去了所有活人的光彩。那雙曾經深邃明亮、蘊藏著無限智慧與威嚴的眸子,此刻緊緊地閉合著,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死亡的陰影。
隻有胸口那幾乎微不可查、若有若無的極其微弱的起伏,還在絕望地證明著,一絲生命之火仍在風雨飄搖中掙紮。
“雲郎——!”甄薑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一聲泣血般的悲鳴,那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儘的恐懼與絕望。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榻前。
一隻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淩雲那隻冰冷僵硬、毫無反應的手,指甲幾乎要掐入他的皮肉,另一隻手則將懷中的兒子淩恒死死按在胸前,仿佛要通過這緊密的接觸,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毫無保留地渡送過去。
來鶯兒緊隨其後,看到淩雲這般了無生氣的模樣,她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攥緊、撕裂,所有的恐懼、刻骨的思念與連日奔波的委屈,化作滾燙的淚水,決堤般從她蒼白的臉頰上瘋狂滑落。
她緩緩地、如同朝聖般跪倒在甄薑身側,伸出那雙曾經撫琴弄弦、此刻卻顫抖得不成樣子的玉手,輕輕而又無比珍重地撫上淩雲另一隻毫無知覺的手背。
她的聲音哽咽得支離破碎,幾乎不成調子:“夫君……鶯兒來了……您看看我,看看我們啊……求您了……”
或許是至親之人那撕心裂肺的悲聲與掌心傳來的滾燙淚水,穿透了那層厚重粘稠、隔絕生死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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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靈魂深處那份不甘沉淪的倔強,被這強烈到極致的情感波動所引動;一直沉寂如同枯木死灰的淩雲,那放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那動作細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卻沒能逃過一直如同鷹隼般緊盯著他每一絲細微變化的華佗的眼睛!
華佗瞳孔驟然緊縮,猛地抬手,做了一個極其嚴厲的噤聲手勢,示意所有人保持絕對安靜,他自己則屏住呼吸,俯身凝神,仔細觀察著淩雲的任何一絲變化。
甄薑和來鶯兒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那微弱卻石破天驚的動靜!
她們猛地止住了哭聲,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兩雙飽含淚水的眼眸,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的希冀光芒,死死地盯在淩雲的臉上。
來鶯兒仿佛被這細微的動靜注入了無限的勇氣,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俯下身,將自己蒼白的、猶帶淚痕的臉頰湊到淩雲的耳邊,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那藏在心底最深處、本欲等他醒來再親口告知的、屬於他們兩人秘密的喜悅,混合著此刻無儘的悲慟與祈求,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腔,一字一句,輕柔得如同耳語,卻又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寂靜的空氣裡:
“夫君……您聽到了嗎?您要當父親了……不止是恒兒……我……我也有了您的骨肉……我們的孩子……您不能丟下我們……不能丟下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啊……他需要您,我們需要您……”
此言一出,如同又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敲在甄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她並非嫉妒,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混合著悲傷、憐惜與命運無常的洪流轟然衝垮了她的心防——她的雲郎,尚不知自己又將為人父,即將迎來新的生命喜悅,卻已半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她再也抑製不住,壓抑到了極致的嗚咽聲如同受傷的母獸,從喉間艱難地溢出,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接連不斷地砸落在淩雲冰冷的手背上,也滴落在懷中淩恒那柔嫩的小臉上。
或許是被母親那奔流的、帶著灼人溫度與鹹澀滋味的淚水所刺激;或許是房間裡那壓抑到極致、幾乎要凝固空氣的悲聲與絕望氛圍,形成了某種強烈的精神衝擊;
更或許,是來鶯兒那句關於“未出世孩子”的話語,像一道撕裂長夜的強烈閃電,帶著生命傳承的原始力量,悍然劈開了他意識深處最沉重、最粘稠的黑暗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