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之下，暗流洶湧；驚雷乍起，荷莖獨擎。
省委常委會的日期一天天臨近，空氣仿佛也隨著這份倒計時而凝固、加壓。李政通過“監督意見函”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悄無聲息地改變著某些微妙的平衡。
方文謙忠實地執行著秦宇軒的指令。給監督小組的複函措辭嚴謹，姿態謙遜，挑不出絲毫錯處。與“銳進資本”的溝通也已完成，對方的回應冷靜而專業，表示將“全力配合可能的核查”，同時“對自身背景與投資記錄充滿信心”，但字裡行間也透出一絲對決策環境不確定性的審慎關注。
真正棘手的是“炎黃精材”內部出現的裂痕。創始人團隊中負責市場的聯合創始人趙輝，在龍騰資本持續數月的“感情投資”和更加優厚的條款誘惑下，態度明顯鬆動。方文謙通過側麵了解到，趙輝不僅在內部會議上對接受“銳進資本”投資後可能麵臨的業績壓力和市場拓展速度表示擔憂，更私下與龍騰資本的人接觸頻繁。
“省長，趙輝這一票很關鍵。”方文謙在越洋電話裡向正在京城參會的秦宇軒彙報，聲音透著疲憊，“他是‘炎黃精材’打開早期市場的功臣，在團隊裡影響力不小。如果他堅持倒向龍騰，即便創始人郭岩博士支持我們，內部也可能陷入僵局，甚至……分裂。”
電話那頭，秦宇軒沉默了片刻。京城的論壇規格很高，彙聚了眾多部委領導和學界泰鬥，他白天的日程排得很滿，但陝東的這場風暴始終是他心頭最重的牽掛。
“龍騰資本，給趙輝個人開了什麼條件？”秦宇軒問，聲音在電流聲中依然清晰。
“具體條款不清楚，但據傳，除了估值讓步，可能還包括針對他個人的、與業績掛鉤的極高額激勵，以及……未來上市後更大的自主權承諾。”方文謙頓了頓，“這觸及了他個人的核心利益。”
“郭岩博士的態度呢？”
“郭博士堅持技術路線和長遠發展，他認為‘銳進資本’帶來的不隻是錢，還有頂尖的產業資源和戰略視野，這是龍騰這類純財務投資者無法比擬的。但他也擔心團隊分裂，項目夭折。”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有時還需要示之以勢。”秦宇軒緩緩道，“文謙，你找個機會，讓趙輝‘偶然’知道兩件事。”
“您指示。”
“第一，國家新材料產業發展規劃的最新導向，特彆是對‘炎黃精材’所處細分領域的技術門檻和自主可控性的強調。讓他明白，沒有頂尖的產業資本助力，單靠市場和低價，這條路走不遠，甚至可能被後來的國家隊淘汰。”
“第二，”秦宇軒的聲音低沉了幾分，“‘非正式’地提醒他，任何投資協議都會有‘創始人連帶責任’和‘競業禁止’條款。如果他因為個人短期利益，導致團隊分裂、項目受損，不僅是在毀掉郭岩的心血，他自己在未來這個圈子裡，也將寸步難行。把後果，輕輕點給他。”
方文謙心領神會，這是要施加壓力，但又不留痕跡。“明白，省長。我會處理。”
“京城這邊，我會接觸幾個人。”秦宇軒沒有細說，但方文謙知道，省長必然在利用這次論壇的機會，為項目尋找更高層麵的背書，或是更權威的聲音。
掛斷電話，秦宇軒站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俯瞰著京城的萬家燈火。這裡的繁華與陝東的厚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象，但權力運行的邏輯，有時卻驚人地相似。他想起論壇間隙，與某位中央政策研究機構負責人短暫的交流，對方對陝東嘗試設立產業基金的模式表示出興趣，但也委婉提醒“步子要穩，風險可控是第一位”。這看似中性的提醒，背後是否也聽到了某些風聲？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封疆大吏，看似權柄在握，實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需要平衡方方麵麵的力量和意圖。李政的出手，絕不僅僅是針對一個項目、一家資本的爭奪，其背後是發展理念、路徑選擇，乃至未來省級權力格局的博弈。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曉棠發來的微信。這次不是畫作，而是一張夜景照片，看角度是從她畫室的窗口望出去，城市的燈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氤氳的光暈。附言很簡單：“京城雨夜，盼君安。”
秦宇軒心頭微微一暖。她總是這樣，不過多追問，卻能在恰當的時候，送來一份恰到好處的慰藉。他回複：“雨大風急，根基尚穩。”
他沒有提及遇到的困難，但她似乎總能感知到。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來一條：“荷莖雖纖，能承千鈞。根植厚土，何懼風雨？”
秦宇軒看著這句話，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弧度。是啊，根植厚土。他的厚土，是陝東發展的迫切需要，是百姓對富裕生活的渴望，也是他行事立於程序公正和政策本心的底氣。
第二天，論壇進入小組討論環節。秦宇軒在討論中做了簡短發言，重點闡述了地方政府在引導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中，如何處理好“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關係，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能放任自流。他引用了“炎黃精材”為例，說明識彆真正具有突破性技術的初創企業並精準支持的重要性，但謹慎地沒有提及基金名稱和當下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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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發言邏輯清晰，案例生動，引發了不少與會者的討論。茶歇時，一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主動走向秦宇軒。
“秦省長，剛才你的發言很有見地。”老者微笑著伸出手，“我是發改委宏觀院的陳繼先。”
秦宇軒心中一凜，陳繼先！這位可是參與起草過多份國家重要產業規劃的經濟學泰鬥，他的意見往往能直達天聽。
“陳老，久仰大名！您的理論研究對我們地方實踐指導意義重大。”秦宇軒恭敬地握手。
“嗬嗬，實踐出真知嘛。”陳繼先擺擺手，“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新材料案例，我略有耳聞。技術方向是對的，但競爭也很激烈啊。地方政府下場，關鍵是要厘清邊界，做好風險隔離。我最近正在研究這方麵的問題，有機會可以去陝東看看你們的具體操作模式。”
秦宇軒心中頓時一喜，這無疑是雪中送炭！“陳老若能親臨指導，是我們陝東的榮幸！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正好也有些困惑想向您請教。”
這是一個意外的重要收獲。如果能邀請到陳繼先這樣的權威人士赴陝東考察，無疑能為試點工作，特彆是“銳進資本”和“炎黃精材”這個組合，增添極有分量的砝碼。
就在秦宇軒在京城看到一絲曙光時，陝東省的“暗流”也在悄然轉向。
方文謙巧妙地將秦宇軒指示的信息，通過“不經意”的渠道傳遞給了趙輝。與此同時，郭岩博士也展現出了作為技術領袖的決斷力，他在團隊內部進行了一次坦誠布公的閉門會議，深刻剖析了技術路徑的長期風險與機遇，並明確表示，若團隊因短期利益而分裂，他寧可暫停項目。
壓力與情理的雙重作用下，趙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轉變，他主動找到郭岩，表示願意重新考慮，暫時壓下了與龍騰資本的接觸。
然而，李政那邊，顯然並未放鬆。監督小組對“穿透式核查”的尺度把握得很緊，雖然沒有明著拖延，但提出的核查範圍和要求極為細致，讓具體經辦部門倍感壓力。關於需要“二次評估”的風聲也在小範圍內擴散，無形中動搖著一些中間派常委對秦宇軒方案的信心。
省委常委會前三天，秦宇軒返回陝東。
飛機落地，打開手機，方文謙的彙報短信第一時間湧入。粗略瀏覽後，秦宇軒對目前的態勢有了更清晰的把握：危機未解，但根基未動；挑戰仍在，卻已現轉機。
他知道，真正的較量，將在那座象征著陝東最高權力決策中心的常委會會議室裡展開。那裡的每一張票，都可能決定這隻承載著無數人期望的未來基金，最終駛向何方。
專車駛出機場，彙入車流。秦宇軒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色，眼神平靜而堅定。
風暴眼的中心，往往最為平靜，也最為關鍵。他已做好準備，迎接那決定性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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