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依舊冰冷,打在臉上卻仿佛失去了知覺。
秘書那句壓低了聲音的彙報,像一根無形的冰刺,猝不及防地紮進秦宇軒疲憊不堪的神經。省紀委?在這個堤防剛剛穩住、數千群眾驚魂未定的時刻?
他頓在半空的手,緩緩落下,隨意地在早已濕透、沾滿泥濘的褲腿上擦了擦。動作看似平靜,隻有離他最近的秘書,能看到他眼角那不受控製的一下輕微抽動,以及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比這暴雨夜色更沉的寒意。
“知道了。”秦宇軒的聲音異常平穩,甚至帶著一種過度透支後的沙啞淡漠,“告訴他們,我處理完現場險情鞏固,立刻過去。”
他轉身,不再看秘書那憂心忡忡的眼神,將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回堤壩。管湧雖然被暫時堵住,但堤基經過衝刷極其脆弱,後續的加固、壓浸、導滲,每一步都關乎生死,容不得半點分心。
“專家小組,立刻評估堤體結構穩定性!搶險隊不要停,沙袋黏土繼續上,加固範圍向外延伸五米!水文站,我要河道實時水位和流速數據,每分鐘報一次!”他的指令一條條發出,清晰、冷靜,仿佛剛才那個消息從未傳入他耳中。
隻有當他偶爾背過身,望向漆黑下遊那曾經燈火闌珊、此刻正緊張轉移的村莊方向時,緊抿的嘴唇和下頜繃緊的線條,才泄露出一絲內心的波瀾。
現場氣氛依舊緊張,但秩序井然。官兵和群眾混合編隊,傳遞沙袋,開挖導滲溝,一切在高效運轉。沒有人知道,剛剛穩住局麵的總指揮,正麵臨著另一場無聲的風暴。
一小時後,最關鍵的反濾圍井構築完成,堤壩險情基本得到控製。秦宇軒將現場指揮權暫時移交給他最信任的水利局總工,反複叮囑了幾個要點,這才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走向停在遠處的越野車。
上車前,他停下腳步,最後望了一眼堤壩上那無數晃動的、疲憊卻堅定的身影,以及更遠處,南山之上隱隱約約閃爍的疏散群眾的燈火。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拉開車門。
鄉政府小會議室裡,燈光慘白。兩名穿著深色夾克的中年男子坐在那裡,麵前放著筆記本和茶杯,表情平靜,看不出喜怒。見到渾身泥水、眼眶深陷的秦宇軒進來,兩人站了起來。
“秦宇軒同誌,我們是省紀委的,我姓趙,這位姓錢。”為首的中年人伸出手,語氣公式化,“打擾你搶險了,情況特殊,我們需要就此次防汛救災中的部分決策,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秦宇軒伸出手,他的手因為長時間的勞累和寒冷,有些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但握手的力度依然很穩。“趙同誌,錢同誌。有什麼問題,請問吧。我知無不言。”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目光卻坦蕩地迎向對方。
“好,”趙同誌坐下,打開筆記本,“我們接到反映,在本次暴雨預警發布初期,市裡關於是否提前大規模泄洪,存在爭議。據反映,你力排眾議,堅持‘以固堤保民為主,謹慎泄洪’的方案,理由是下遊河道承載力和群眾轉移困難。但反對意見認為,提前適度泄洪,可以極大減輕上遊水庫和核心堤防的壓力,避免如今這種四處救火的被動局麵。請你談談當時決策的具體考量和依據。”
問題直指核心,甚至隱含鋒芒。秦宇軒心頭一凜,這不僅僅是詢問,更像是一種指向明確的質疑。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幾天前防汛會議上激烈的爭論,某些人要求“壯士斷腕”、優先保水庫和城區的主張……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也似乎在積攢力氣,然後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我的決策依據,主要有三點。第一,氣象和水文預測存在不確定性,提前大規模泄洪,若後續降雨不及預期,將無故淹沒下遊大量農田和低窪村莊,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第二,下遊河道年久失修,多處狹窄,承載能力已接近飽和。貿然加大下泄流量,極可能引發下遊局部漫堤甚至潰決,風險不可控。”
“第三,”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兩位紀檢乾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的時間窗口,不足以安全轉移下遊所有群眾。尤其是紡織廠宿舍區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我們的預案再完善,也無法保證在洪峰到來前,將每一個生命都轉移到絕對安全地帶。我認為,政府的決策,不能以犧牲一部分群眾的安全為代價,去博取所謂的‘全局最優’。”
他頓了頓,補充道:“所有這些研判依據、會議記錄、以及專家意見,防汛辦都有完整存檔,可以隨時調閱。”
趙同誌認真地記錄著,不置可否,接著又問:“那麼,關於青山鄉三號堤段,去年剛完成加固,卻在這次洪水中首先出現重大險情,是否有工程質量或者資金使用上的問題?作為分管領導,你是否知情?”
又一個重磅問題砸來。秦宇軒感到後背的寒意更重了。這不僅僅是質疑決策,更是直接指向了他的廉政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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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三號堤段工程,”秦宇軒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稍微放慢,顯得格外慎重,“招標、建設、驗收全過程,均嚴格按照規定執行,相關資料齊全。此次出現管湧,初步判斷與此次超標準特大暴雨、以及堤基下方地質條件的極端複雜性有關。具體原因,待險情徹底排除後,我會立即組織專家組進行深入調查鑒定,並第一時間向上級和社會公布結果。在此之前,我無法對工程質量做出主觀判斷。”
問答在繼續,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涉及資金審批、人員調動、甚至與某些承包商的關係……秦宇軒滴水不漏地回答著,援引數據、文件、程序,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卻也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荒謬。外麵是滔天洪水,數千軍民正在用血肉之軀守護家園,而在這間安靜的辦公室裡,他卻在接受關於“動機”和“廉潔”的拷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深。
終於,趙同誌合上了筆記本,與旁邊的錢同誌交換了一個眼神。
“秦宇軒同誌,感謝你的配合。我們今天了解的情況就到這裡。”趙同誌站起身,表情依舊看不出端倪,“防汛形勢嚴峻,請你先專注於搶險救災。後續可能還會有需要你說明的情況,請保持通訊暢通。”
沒有結論,沒有表態,隻有程式化的結束語。
秦宇軒也站起身,點了點頭:“我明白。職責所在,義不容辭。”他頓了頓,看向兩人,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也請組織相信,我秦宇軒在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守住大堤,保住百姓。其他的,我問心無愧。”
說完,他轉身,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麵清冷的空氣湧入,讓他精神微微一振。秘書立刻迎了上來,臉上寫滿詢問。
秦宇軒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投向遠處堤壩上依然閃爍的燈火,和更遠處,那在夜色中默默矗立、庇護著流離群眾的南山輪廓。
洪峰還未完全過去,而另一場看不見的“暗流”,似乎才剛剛開始湧動。
“走,”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帶著徹夜的沙啞,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回大堤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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