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安青衫獵獵,負手立於一處高塬之巔,遠望北方。
他的神識如潮水般向四周蔓延,所能捕捉到的,是遠比江南更為稀薄、卻也更為沉凝的天地靈氣。
它們似乎深深潛藏於厚重的黃土之下,不易汲取,卻自有一股亙古的蒼涼意味。
更遠處,越過這片蒼黃的塬、梁、峁交織的土地,他的靈覺隱隱觸摸到一道更加龐大、更加壓抑的“界線”。
那不是有形的城牆關隘,而是一種彌漫在天地之間的、由無數征伐、殺戮、怨恨、以及異族統治下的生息所共同凝聚成的無形壁壘。
那是真正的,宋金氣運交織衝撞的前線。
下了高塬,又行數十裡,人煙漸稠。
並非繁華城鎮,而是散落在山塬之間的村落,它們依附著貧瘠的土地,顯得格外頑強,也格外脆弱。
時近正午,日頭高懸,雖隻是春日,在這毫無遮蔽的塬上,也已有了幾分燥熱。
前方道路旁,罕見地出現了一處簡陋的茶棚。
幾根歪歪扭扭的木頭支起個茅草頂子,下麵擺著兩三張破舊木桌。
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灰布衣服、頭發花白的老嫗正佝僂著身子,用一個大陶壺給土碗裡倒著渾濁的茶湯。
棚子旁邊還歪插著一麵褪色幾乎看不出字跡的酒旗,在風中無力地飄動。
茶棚裡空無一人,隻有老嫗形單影隻。
許清安步履從容,走了過去。
“老人家,叨擾一碗茶水解渴。”
老嫗聞聲抬頭,露出一張被風霜刻滿皺紋、黝黑而麻木的臉。
她看到許清安的青衫和身旁身姿昂立的白鶴,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淡的驚異。
“一文錢一碗。”老嫗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被這黃土風沙磨礪過。
許清安取出銅錢放下,接過那碗粗陶大碗盛的茶湯。
茶色深褐,味道苦澀,甚至還帶著點土腥氣,顯然是用的劣質茶末和就地汲取的渾水煮成。
“老人家,此地是何名稱?距北邊……還有多遠?”許清安放下茶碗,看似隨意地問道。
老嫗慢吞吞地收著銅錢,頭也不抬:“這兒沒大名,都叫西塬溝。北邊?先生說的是金人地界吧?”
“不遠啦,再往前走上大半日,過了前麵的黑水河,就是啦……河那邊,就是另一個世道了。”
她的語氣平淡得可怕,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司空見慣的事情。
許清安默然。
他能感覺到老嫗身上那股幾乎融入骨血的疲憊與認命,那是長年生活在動蕩邊陲、見慣了兵匪戰亂所形成的麻木。
就在這時,遠處道路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伴隨著粗野的呼喝和鞭子破空的脆響!
老嫗臉色驟然一變,那麻木的神情瞬間被驚恐取代。
她手忙腳亂地就想收拾茶攤,聲音發顫:“壞了壞了……是巡河的軍爺們來了……快,先生你快走,躲起來……”
話音未落,七八騎已卷著塵土衝到了茶棚前。
馬上騎士皆穿著破舊的皮襖或雜色號服,兵器隨意地掛在馬上,一個個麵目凶悍,帶著邊境兵痞特有的蠻橫之氣。
為首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彪形大漢,眼神倨傲地掃過茶棚。
看到白鶴時,亦是露出一抹驚詫。
“老虔婆!滾過來!好酒好肉趕緊給爺們端上來!”那大漢厲聲喝道,聲如破鑼。
老嫗嚇得渾身發抖,噗通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如搗蒜:“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老身這裡隻有些粗茶,實在沒有酒肉啊……”
“沒有?”那絡腮胡大漢眼睛一瞪,揚起手中的馬鞭就要抽下,“我看你是找死!”
鞭影尚未落下,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氣牆擋住,凝滯在半空,無法揮下。
大漢一愣,使勁揮動胳膊,那馬鞭卻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紋絲不動。
他驚疑不定地四下張望,最終目光落在了茶棚內唯一的外人——那個一直安靜坐著、甚至還在慢慢喝茶的青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