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時光如同一位沉默的巨匠。
以其無可抗拒的偉力,在大都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以及每個人的眉梢眼角,鐫刻下名為歲月的痕跡。
自許清安在這條尋常胡同深處掛起“平安堂”的樸素匾額,至今,已是整整二十個春秋流轉。
當年那座處處透著新硎鋒芒、混雜著野心與生澀的蒙元新都,如今已徹底沉澱下來。
格局愈發恢弘,氣象日漸森嚴。
來自四海八荒的異域風情與中土傳統交織碰撞,最終融彙成一種獨屬於此地的、龐雜而富有生命力的帝都風貌。
街市比以往更加喧囂,駝鈴與馬蹄聲徹夜不息。
隻是那喧囂底下,曾經彌漫的、屬於宋末的悲愴與壓抑,已被新的秩序和一代人的成長逐漸覆蓋、深埋。
隻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才會被悄然翻起。
平安堂小院,依舊是這洪流邊緣一處看似不變的孤島。
然而,若將時光拉長至二十年的尺度,變化便如同潛流,清晰可見。
最顯著的,是院中的人。
許清安依舊是那副樣子,隻是若細看,會發現他那原本維持在三十許人的青年容貌,已悄然過渡為約莫四十的中年模樣。
眉宇間少了幾分過於出塵的疏離,多了些許經年行醫、閱遍世情後沉澱下的溫潤。
這是他主動以靈力微調的結果,既是為了更貼合這凡塵歲月的流逝,避免引人疑竇。
也是自身心境隨著漫長駐留而自然流露的映射。
變化更大的,是豆娘。
當年那個在春雨中失去雙親、驚惶無依的孤女。
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年近二十的女子。
長期的醫藥熏陶與許清安的悉心教導,賦予她一種沉靜如水的氣質。
她的眉眼繼承了其母信娘的清秀,卻更多了一份屬於醫者的專注與洞察。
她早已不再是那個隻能幫忙分揀藥材的稚童,如今已是許清安得力的助手。
不僅能獨立處理大部分常見病症,切脈問診、開方配藥已有大家風範,更是將這小小院落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身上那份因巨變而生的怯懦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於現狀、專注於醫道的平和與堅韌。
隻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或是看到某些與父母相關的舊物時,眼中才會掠過一絲極淡的、屬於過往的雲翳。
而對門的鐵匠鋪,那叮叮當當的聲響,如今已稀疏得如同老邁之人的心跳,間隔漫長,且沉悶無力。
老周是真的老了,頭發已然花白了大半,脊背佝僂得厲害,那柄曾揮動如風的鐵錘,如今對他來說已是過於沉重的負擔。
鋪子大多時間關著,隻有他那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的兒子,偶爾回來接些零散活計。
老周自己,則每日抱著他那已開始滿地亂跑的重孫兒,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臉上的皺紋如同乾涸的土地,卻在看到重孫兒時,綻放出如同冬日暖陽般滿足而平和的笑意。
他時常對重孫兒念叨:“對麵住著活菩薩哩,你豆娘姑奶奶,也是頂好頂好的……”
胡同裡,舊的麵孔在不斷地老去、消失。
當年一起幫忙料理蘇老漢後事的幾個老夥計,又走了兩個。
新的麵孔不斷湧現,稚嫩的孩童長成了健壯的青年,嫁來的新婦變成了操持家務的主母。
生命的輪回在這條狹窄的時空裡,冷靜而重複地上演著。
街坊們提起平安堂的許先生和豆娘,已是一種習慣性的尊重與信賴。
那份因其醫術與收留孤女而生的最初的好奇與探究,早已化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二十年間,許清安的生活軌跡簡單得近乎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