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義莊破敗的屋簷滴落,敲打著廊下殘破的石階,發出單調而清冷的“嗒、嗒”聲,像是為這陰森之地更添一分寂寥。空氣中腐朽與血腥混合的怪味,因濕氣的浸潤而愈發濃重,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
顧千帆看著沈清漣將那片暗金色的蓮花瓣收入袖中,動作自然流暢,仿佛隻是收起一件尋常證物。但他沒有錯過沈清漣指尖那一瞬間幾不可查的凝滯,以及那雙異色眼瞳深處一閃而過的、絕非尋常的波瀾。他與沈清漣相識共事已非一日,深知這位看似清冷如蓮的同僚,其心緒極少因外物而動。
“這東西……有何不妥?”顧千帆收斂了慣常的戲謔,聲音壓低,帶著探詢。
沈清漣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攏,那枚金瓣冰冷的觸感緊貼肌膚,那股奇異的、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並未平息,反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層層擴散,攪動著他平日古井無波的心境。他抬眼,目光掃過義莊內狼藉的景象,那些殘留的、常人無法得見的墨綠色穢氣與淡金色願力仍在空中緩慢糾纏、消散。
“此物並非凡品,其上附著精純的佛門願力,對‘血穄’那等陰邪之物確有克製之效。”沈清漣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劉大與老趙因它而死,身懷佛寶之人因它現身並與‘血穄’交手……它是一切的關鍵。”他略一停頓,終是將那莫名的感應壓回心底,“此地不宜久留,穢氣未散,恐生變故。先將這些‘血穄’殘根處理乾淨。”
顧千帆知他有所保留,也不點破,隻是點了點頭:“聽你的。”他轉身,對守在義莊外的幾名鎮妖司下屬吩咐道:“取火油和硫磺粉來,把這些臟東西燒乾淨,一寸地方也彆漏掉!動作利索點!”
鎮妖司的人顯然對此類事務駕輕就熟,很快便有人提著罐子和布袋進來。刺鼻的火油味和硫磺特有的辛辣氣息迅速彌漫開來,暫時壓過了原有的腐朽氣味。潑灑,投火,動作一氣嗬成。
“轟——”
幽藍色的火焰猛地竄起,並非尋常火焰的橙紅,而是帶著一種淨化邪祟的獨特光暈。那些暗紅色的“血穄”殘根在火焰中劇烈地扭曲、收縮,發出細微的、如同油脂燃燒般的“滋滋”聲,同時散發出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焦臭。墨綠色的穢氣如同被灼傷的活物,在火焰上方瘋狂扭動,最終在熾熱的光明中化為縷縷青煙,消散無蹤。
沈清漣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火焰跳躍。那光芒映在他琉璃色的眼瞳中,卻仿佛無法投入絲毫暖意。袖中金瓣傳來的冰冷與悸動,與眼前這淨化邪穢的熾熱火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預感愈發清晰。
……
回到刑部衙門時,已近午時。雨停了片刻,天色卻依舊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沈清漣在自己的值房內,換下了那身沾染了河岸泥濘和義莊晦氣的官袍,穿上了一件尋常的月白色細棉布長衫。值房狹小而整潔,靠窗的書案上堆滿了卷宗,筆墨紙硯擺放得一絲不苟,牆角的小幾上放著一個白瓷瓶,裡麵插著幾枝半開的素心臘梅,清冷的幽香在室內若有若無地飄散,試圖驅散從外麵帶回來的、縈繞不去的血腥與焦臭記憶。
他坐在書案後,將從義莊帶回的、用乾淨軟布包裹的蓮花金瓣取出,置於案上。窗外微弱的天光落在金瓣之上,那暗沉的金色似乎吸收了些微光線,流轉著一層內斂而溫潤的光澤。雕刻之精妙,絕非尋常工匠所能為,那蓮花的形態,帶著一種古老而莊嚴的韻味。
他伸出指尖,懸在金瓣之上,猶豫了片刻,終是沒有直接觸碰。閉上眼,嘗試著將一絲極其微弱的靈覺探向金瓣。
轟——!
並非聲音,而是一種感知上的轟鳴!
就在他靈覺觸及金瓣的刹那,眼前的黑暗被一片無邊無際的血色所取代!滔天的怨氣、刺骨的恨意、絕望的嘶嚎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那血色並非靜止,而是在瘋狂地翻湧、咆哮,其中隱約可見無數扭曲掙紮的身影,人與妖的形態交織,利爪與刀劍碰撞,撕咬與呐喊混合……而在那血海深處,一點微弱的、純淨的金光如同風中之燭,頑強地閃爍著,那金光的氣息,與他手中的蓮花金瓣同源,卻宏大、精純了何止千百倍!
與此同時,袖中那枚一直安靜的金瓣驟然變得滾燙!那股冰冷的悸動化作了灼熱的刺痛,仿佛要烙進他的骨髓!與他靈覺感知到的那片血海深處的金光產生了強烈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共鳴!
“唔……”沈清漣悶哼一聲,猛地睜開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下意識地用手撐住書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胸腔劇烈起伏,試圖平複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心跳。
那是什麼?那片血海……那衝天的怨念與廝殺……是幻覺?是這金瓣記錄下的過往碎片?還是……某種預示?
而金瓣與血海深處金光的共鳴,又意味著什麼?這枚小小的金瓣,究竟是什麼來頭?它為何會流落到宛平河邊,被兩個普通的腳夫撿到?那個身懷佛寶、與“血穄”交手的神秘人,是否也知道這金瓣的秘密?
無數的疑問如同冰錐,刺入他的腦海,帶來陣陣寒意。
“沈大人?”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是刑部的一個書吏,“尚書大人請您過去一趟,詢問宛平河畔案件的進展。”
沈清漣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紛亂的思緒。他迅速將蓮花金瓣重新用軟布包好,放入書案一個帶鎖的抽屜中。那滾燙的觸感和驚心動魄的幻象似乎仍殘留在他指尖與腦海。
“知道了,這便去。”他應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
刑部大堂,氣氛凝重。
須發皆白、麵容嚴肅的刑部尚書張大人端坐堂上,下方還坐著幾位侍郎和負責京城治安的官員。沈清漣將宛平河邊案發現場的情況,以及後續在義莊的發現,刪去了關於蓮花金瓣引發自身異狀的部分,簡明扼要地稟報了一遍,重點強調了“血穄”的特性、可能存在的第三方,以及兩名死者皆因所謂“寶貝”而亡的線索。
“佛門器物?”張尚書撚著胡須,眉頭緊鎖,“鎮妖司那邊,可有什麼發現?”
“顧緝事已派人沿河搜尋,並核查近期京城內外寺廟有無失竊或異常人員往來記錄。”沈清漣答道,“目前尚無明確消息。”
“妖物愈發猖獗了!”一位侍郎憂心忡忡地道,“光天化日,京師重地,竟接連發生此等駭人聽聞之事!若不儘快查明真相,緝拿真凶,恐引起民心動蕩啊!”
“沈主事,”張尚書看向沈清漣,目光中帶著審視與期望,“你身負異瞳,能常人所不能。此案詭異,非尋常刑名手段可破,陛下對此亦有關注。刑部與鎮妖司需通力合作,望你竭儘全力,早日查明真相,安定人心。”
“下官遵命。”沈清漣垂首應道。他能感受到堂上諸位大人目光中的壓力,以及那隱藏在官樣文章下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忌憚——對他這雙異瞳的忌憚。
離開刑部大堂,走在長長的、光線晦暗的廊廡下,沈清漣隻覺得那無形的壓力比義莊的穢氣更令人窒息。他深知,在這煌煌廟堂之上,有些人需要的或許並非真相,而是一個足以平息事態、安撫聖心的“結果”。而他追尋真相的過程,很可能觸及某些不願被觸及的隱秘。
剛走出刑部大門,便見顧千帆倚在對麵街角的石獸旁,手裡拋接著一個油紙包,見他出來,揚手便將油紙包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