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千帆帶來的消息像一塊浸透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沈清漣的心頭。值房內,那枝素心臘梅的幽香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絲淒惶。窗外夜色濃稠,風聲嗚咽,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折了兩個兄弟……”沈清漣重複著這句話,聲音低沉。他能想象那是何等慘烈的景象。鎮妖司的緝事,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手,經驗豐富,竟也……
顧千帆抹了把臉,臉上倦色更深,眼底卻燃著一簇壓抑的火苗:“老張跟了我五年,家裡還有個瞎眼的老娘……小王才十八,上月剛定親……”他的聲音哽了一下,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那鬼東西!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沈清漣沉默著,走過去,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遞到顧千帆手邊。他沒有出言安慰,有些傷痛,言語蒼白。他隻是靜靜地站著,月白色的衣衫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株挺立的修竹,無聲地分擔著這份沉重。
顧千帆接過茶杯,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他沒有喝,隻是感受著杯壁傳來的微弱暖意。半晌,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眼神重新變得銳利:“我仔細檢查過那僧人的……遺骸。他隨身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但那個血畫的蓮花圖案,很完整,雖然殘缺了一角,但筆觸堅定,不像是倉促而成。更像是一種……警示,或者……指引。”
“指引?”沈清漣眸光一凝。
“對。”顧千帆點頭,“圖案指向黑風坳更深處的一個方位。那裡瘴氣彌漫,我們當時不敢深入。但現在……”他看向沈清漣,意思不言而喻。
沈清漣走到書案邊,打開帶鎖的抽屜,取出了那枚用軟布包裹的蓮花金瓣。當他的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時,那股熟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再次傳來,比前兩次更加清晰,甚至帶著一絲……牽引感?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黑風坳的深處,與它遙相呼應。
“我們必須去。”沈清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那僧人拚死留下的線索,不能斷。而且……”他頓了頓,感受著指尖金瓣傳來的微妙牽引,“我感覺到,那裡有東西在‘呼喚’它。”
顧千帆看著他手中那枚在燈光下流轉著暗金光暈的金瓣,又看了看沈清漣那雙在陰影中顯得愈發剔透的異瞳,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這就去點齊人手,準備家夥!明天一早就出發!”
“不,”沈清漣搖頭,“人多未必是好事。打草驚蛇,反而可能讓那東西隱匿更深,或者……引發更激烈的反撲。就你我二人,輕裝簡行。”
顧千帆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沈清漣的顧慮。那種能瞬間吸乾精血、讓鎮妖司好手折戟的邪物,絕非靠人數就能堆死的。隱秘、迅速,或許才是關鍵。他咧嘴扯出一個帶著血腥氣的笑:“成!就咱倆!會會那鬼東西!”
……
翌日,天光未亮,一層灰白色的薄霧籠罩著京師。
沈清漣和顧千帆牽著兩匹健碩的青驄馬,悄然從北門而出。兩人皆作尋常江湖客打扮,沈清漣一襲青衫,外罩墨色鬥篷,遮住了異於常人的瞳色;顧千帆則是一身利落的深藍色勁裝,腰挎長刀,背上負著一個長長的、用油布包裹的條狀物,不知是何兵器。
馬蹄踏在官道的硬土上,發出沉悶的“嘚嘚”聲,打破清晨的寂靜。越往西行,人煙越發稀少,官道也逐漸變得狹窄崎嶇。路旁的樹木枝椏扭曲,在薄霧中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腐爛樹葉的氣息,隱隱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腥甜。
“這鬼地方,還沒到黑風坳,就覺得渾身不得勁。”顧千帆啐了一口,緊了緊韁繩,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沈清漣沒有答話,他的異瞳在鬥篷的陰影下微微閃爍著。在他的視野裡,周圍的霧氣並非純粹的水汽,而是摻雜了無數細密的、灰黑色的穢氣顆粒,如同活物般緩緩飄蕩。越往西,這些穢氣顆粒就越發濃密、活躍。而袖中那枚蓮花金瓣傳來的牽引感,也愈發明顯,像是一根無形的絲線,繃緊著指向西南方向。
晌午時分,兩人在一處廢棄的茶棚稍作休息,吃了些乾糧。顧千帆從馬背上的行囊裡取出一個酒囊,拔開塞子,一股濃烈辛辣的氣息撲麵而來。
“來一口?驅驅這地方的陰寒氣。”他將酒囊遞給沈清漣。
沈清漣搖了搖頭,他並不好酒,而且此刻需要保持靈台清明。他拿出水囊,喝了幾口清水,冰冷的水滑過喉嚨,暫時壓下了因周遭穢氣而引起的輕微不適。
顧千帆也不勉強,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燒喉,讓他舒服地眯起了眼,臉上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些許。他看著沈清漣即使在這種環境下依舊挺直如鬆的背脊,以及那被鬥篷遮掩、卻依舊能感受到的沉靜氣息,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清漣,你這雙眼睛……小時候,沒少受委屈吧?”
沈清漣正準備收起水囊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抬眼,看向顧千帆。顧千帆的眼神裡沒有憐憫,沒有好奇,隻有一種純粹的、朋友間的關切。
“習慣了。”沈清漣垂下眼簾,將水囊係好,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然而,那平淡之下,是多少個被視作“妖孽”、“怪物”的日夜?是同齡人擲來的石子與唾罵?是親人欲言又止、混雜著恐懼與疏離的眼神?這些,他從未對人言說,也早已學會了將它們深深埋藏。這雙眼睛帶給他的,除了苦難,還有責任。看清這世間的“濁”,方能更堅定地追尋心中的“清”。這是他選擇的道路,無人可訴,亦無需人懂。
顧千帆看著他平靜的側臉,心中莫名地歎了口氣。他知道沈清漣的過去絕非“習慣”二字那般輕描淡寫,但他也明白,有些傷口,不願示人。他拍了拍沈清漣的肩膀,岔開了話題:“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早點辦完事,早點回城,我請你吃醉仙樓的八寶鴨!”
沈清漣輕輕“嗯”了一聲,翻身上馬。兩人繼續策馬西行。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周圍的景物愈發荒涼。怪石嶙峋,枯木遍野,連鳥獸蟲鳴都幾乎絕跡。空氣中的腥甜氣味越來越濃,甚至帶上了一種粘稠感,吸入肺中,讓人隱隱作嘔。天色也似乎暗沉下來,並非因為時辰,而是上空凝聚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灰黑色的瘴氣。
“前麵就是黑風坳了。”顧千帆勒住馬匹,指著前方一個如同巨獸張開的幽深山口。那山口處,灰黑色的瘴氣如同實質的帷幕緩緩流動,隱約可見其中扭曲的樹影和嶙峋的怪石。一股陰冷的風從坳中吹出,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仿佛能侵蝕靈魂的怨念。
沈清漣袖中的蓮花金瓣驟然變得灼熱!那牽引感幾乎化為實質的拉力,指向坳內深處。同時,他的異瞳清晰地看到,那濃鬱的瘴氣之中,翻滾著遠比外麵濃烈百倍的、墨綠色與暗紅色交織的穢氣,如同沸騰的毒沼。
“跟緊我。”沈清漣低聲道,率先策馬,小心翼翼地進入了黑風坳。
一入坳內,光線瞬間暗淡下來,仿佛一步從白晝跨入了黃昏。霧氣濃得化不開,視線受阻,隻能看到身前數丈的距離。腳下是鬆軟潮濕、布滿苔蘚和腐爛枝葉的土地,馬蹄踏上去,發出令人不安的“噗噗”聲。四周寂靜得可怕,隻有風聲穿過石縫,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
沈清漣全力運轉靈覺,異瞳在昏暗中閃爍著微光,努力分辨著穢氣流動的軌跡和金瓣指引的方向。顧千帆緊隨其後,長刀已然出鞘半寸,眼神銳利如鷹,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兩人沿著一條似乎是乾涸河床的路徑,向坳內深入了約莫一裡地。沿途,他們看到了更多打鬥的痕跡——被利爪撕裂的樹乾、地麵上焦黑的坑洞(顯然是佛門力量所致)、以及一些散落的、更加乾癟萎縮的“血穄”殘根。
“就是這裡。”顧千帆在一處相對開闊的亂石灘前停下,聲音壓抑,“那僧人……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
沈清漣下馬,目光掃過地麵。即使過去了兩日,在他的異瞳視界裡,這裡依舊殘留著強烈的情感烙印——極致的痛苦、不甘,以及一種……殉道般的決絕。那用鮮血繪製的蓮花圖案雖然已經被風雨和穢氣侵蝕得模糊不清,但殘存的痕跡依舊能看出其大致輪廓,指向亂石灘後方一個幽深的山洞。
而那山洞,正是蓮花金瓣牽引感最強烈的地方,也是周圍所有穢氣彙聚的中心!洞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陰寒與死寂。
“在裡麵。”沈清漣握緊了袖中的金瓣,感受著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灼熱與共鳴。
顧千帆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媽的,看來這頓八寶鴨沒那麼容易吃上了。走吧!”
兩人將馬匹拴在遠離山洞的一處巨石後,小心翼翼地朝著洞口走去。越靠近洞口,那股陰寒之氣就越發刺骨,空氣中彌漫的腥甜味幾乎凝成實質,粘在皮膚上,冰冷滑膩。洞口附近散落著一些細小的、白色的碎骨,有人形的,也有獸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