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傳令騎兵的聲音不高,卻像一盆夾著冰碴子的冷水,兜頭澆在剛剛死裡逃生、還沉浸在慘烈勝利和狂熱中的守軍頭上。
“張校尉有令,命你部即刻打掃戰場,清點斬獲,統計傷亡。校尉大人要親自查驗戰果,上報郡守。”
語氣平板,公事公辦,聽不出半分對這場血戰的感慨,更彆提對死者的哀悼和對生者的撫慰。仿佛他們剛剛不是從鬼門關爬回來,而是完成了一場尋常的操練。
歡呼聲戛然而止。
殘存的守軍和屯民們臉上的激動和狂熱瞬間凝固,慢慢褪去,隻剩下一種茫然的疲憊和冰冷的麻木。他們互相攙扶著,站在那裡,渾身滴著血水和泥漿,像一群剛從地獄血池裡撈出來的孤魂野鬼,看著那個盔明甲亮、纖塵不染的騎兵。
劉昊拄著刀,緩緩直起腰。每動一下,左肩和身上無數傷口都撕扯著抗議。他抬起眼皮,看向那騎兵。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梢流下,衝開些許血汙,露出一雙深不見底、冷得嚇人的眼睛。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慢慢轉過頭,目光掃過這片修羅場。
豁口前,屍骸枕藉。漢軍、胡人、戰馬的屍體糾纏在一起,被雨水浸泡得發白膨脹。泥土早已被染成暗紅色,彙聚成一道道血色的溪流。趙老四的屍體還孤零零地倒在最顯眼的地方,保持著向前撲擊的姿勢。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幾乎凝成實質。
這就是需要“打掃”和“清點”的“戰果”。
那騎兵被劉昊這沉默的、冰冷的注視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語氣稍微緩和了些,補充道:“校尉大人就在後麵,即刻便到。爾等……速速清理吧,莫要延誤。”
說完,他似乎也不願在這屍山血海裡多待,撥轉馬頭,小跑著回去了。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雨水衝刷屍體的聲音,和傷者壓抑的呻吟。
李狗兒第一個忍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不是害怕,是委屈,是替死去的趙老四、替所有戰死的弟兄委屈。
老王隊正歎了口氣,那張老臉上皺紋更深了,透著無儘的疲憊:“……乾活吧。總不能……總不能就讓弟兄們這麼躺著……”
還能動彈的人,默默地、機械地開始行動。把同袍的遺體從胡人屍堆裡艱難地分離出來,抬到一邊,儘量擺放整齊。把胡人的屍體拖到一起,割下耳朵或者首級這是記功的憑證)。每搬動一具屍體,都像是在搬動一座山,耗費著所剩無幾的力氣和心神。
劉昊沒動。他依舊站在原地,拄著刀,像一尊被血雨浸透的石像。他看著人們麻木地勞作,看著趙老四被小心翼翼地抬走,看著那杆被丟棄在地上的、屬於慕容垂的狼頭大旗。
沒過多久,後方傳來了更加整齊沉重的馬蹄聲。
張校尉帶著一隊親兵,終於“親自”到了。
他們沒有進入最泥濘血腥的豁口核心區,而是在稍遠處一片相對乾淨的地方勒住了馬。張校尉端坐馬上,披著暗紅色的鬥篷,麵無表情地掃視著這片慘烈的戰場,目光在堆積的胡人屍體和首級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似乎頗為滿意。
親兵們散開,警戒四周,眼神倨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驗收一群苦力完成的工程。
一名書記官模樣的人小跑著來到正在清點首級的老王隊正麵前,拿出竹簡和筆,語氣淡漠:“報數吧。斬首多少?自損多少?可有繳獲?”
老王隊正張了張嘴,看著竹簡,又看看身後那些殘缺不全的同袍遺體,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半晌,才啞聲道:“斬……斬首一百三十七級……胡酋慕容垂首級……在那……”他指了指被單獨放在一邊的那顆猙獰頭顱。“自損……戍卒並屯民……戰歿四十一人,重傷……九人……”
書記官飛快地記錄著,頭也沒抬:“嗯。甲胄兵器繳獲幾何?”
另一邊,張校尉的目光終於落在了一直沉默站立的劉昊身上。他驅馬緩緩上前幾步,停在劉昊麵前,上下打量著他那幾乎不成人形的模樣,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讚許,又像是彆的什麼。
“劉昊。”
“卑職在。”劉昊抱拳,動作因傷痛而略顯僵硬,聲音沙啞,聽不出情緒。
“打得不錯。”張校尉的語氣聽不出多少暖意,更像是在評價一件好用的工具,“以寡敵眾,臨危不亂,更陣斬敵酋慕容垂,此乃大功。本官會如實上報,為你,及爾等請功。”
“謝校尉大人。”劉昊垂下眼皮。
“嗯。”張校尉頓了頓,話鋒微轉,“慕容垂的首級和認旗,乃重要證物,需由本官一並帶回郡守府查驗。此次繳獲之兵甲、馬匹,也需登記造冊,統一處置。”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清楚:最重要的戰果,他要拿走。剩下的,也得在他的掌控之下。
劉昊心裡冷笑,麵上卻依舊平靜:“卑職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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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那個文官屯長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泥水裡,朝著張校尉磕頭,哭喊道:“校尉大人明鑒!若非劉隊率率我等死戰,若非他神射斃殺胡酋,這豁口早破了!胡狗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啊!求大人為死難將士做主!為劉隊率請功啊!”
他這一跪一哭,旁邊那些屯民和殘存的守軍也紛紛跪了下來,雖然沒有喊叫,但眼神裡的期盼和悲戚卻是一樣的。
張校尉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似乎不喜這種場麵,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發作,隻是淡淡道:“本官自有分寸。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爾等先妥善安置傷亡,清理戰場。後續封賞,不日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