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就在林偉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或者對方已經離開時,那個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簡短:
“東西。”
東西?林偉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陳默當時似乎隨手給了他一個什麼……他連忙忍痛在身上摸索,終於在褲子口袋裡一個隱蔽的夾層裡,摸到了一個冰涼、堅硬、小小的金屬物件——是一枚造型古樸、邊緣有些磨損、刻著一個模糊不清的、類似鷹頭圖案的銅製徽章。陳默當時塞給他時,隻說了一句“或許有用”,他當時沒在意,差點忘了。
他連忙將徽章舉起,對著黑暗的方向:“是這個嗎?”
沒有回答。但林偉感覺到那股冰冷的“注視感”似乎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了他手中的徽章上。片刻後,沙啞的聲音道:“過來。慢點。彆耍花樣。”
這一次,語氣似乎稍微緩和了一絲絲,但依舊冰冷。
林偉不敢怠慢,也顧不上腿上新添的咬傷和渾身散架般的疼痛,掙紮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小心翼翼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不敢走太快,每一步都牽動著全身的傷痛,讓他冷汗直流。手電光柱在前方謹慎地掃動,既想看清對方,又怕激怒對方。
走了大約二十多米,在隧道的一個天然形成的、向內凹陷的彎道後麵,手電光終於照亮了一個背靠著岩壁、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模糊人影。
那人靠坐在那裡,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沉穩,如同山岩的一部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甚至有些地方打了補丁的舊軍裝(沒有任何標識和肩章),外麵隨意地套著一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夾克,腳上是一雙厚重的、沾滿泥漬的勞保鞋。頭上戴著一頂帽簷破舊、塌陷下去的氈帽,帽簷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一個線條硬朗、布滿了青黑色胡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巴。他看起來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坐在那裡,卻自然散發出一種曆經硝煙、沉澱下來的、磐石般的冷硬氣息,讓人不敢小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放在膝上的那件武器——一把造型古樸、卻保養得鋥亮、透著冰冷殺氣的鋼弩。弩身是暗啞的深灰色金屬,弩臂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弓弦繃得緊緊的。剛才那瞬間擊殺五隻變異鼠的,顯然就是這把看似原始、卻威力驚人的冷兵器。此刻,一支黝黑無光、三棱帶血槽的弩箭已經悄無聲息地搭在了弦上,箭鏃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微光,看似隨意,卻隱隱籠罩著林偉可能移動的每一個方向。
“啞巴”抬起一隻裹著粗糙帆布手套的手,用手背擋住了林偉照射過來的、有些晃眼的手電光,動作不快,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林偉心中一凜,連忙將手電光柱移開,低聲道:“對不起。”他走近幾步,在距離對方約五米遠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既表示尊重,也留有反應的空間。借著微弱的光線,他更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久經沙場、與死亡為伴的冷冽氣息。這人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年紀,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但那雙隱藏在帽簷深深陰影下的眼睛,偶爾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冷電般掃過林偉時,卻銳利得讓人心驚,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的所有秘密和虛弱。
“傷。”啞巴又吐出一個字,目光落在林偉那慘不忍睹、鮮血淋漓的左腿和包紮粗糙、仍在滲血的雙手上,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林偉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簡單地說道:“被一夥很專業的人追殺,從城裡逃出來的,差點死在外麵。陳默說……如果走投無路,可以來老礦區找您。”他刻意省去了很多細節,尤其是關於U盤和係統的事,現在還不是和盤托出的時候。
啞巴沒說話,隻是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看起來有些慢,甚至帶著點久坐後的僵硬,但每一步都異常沉穩,重心沒有一絲晃動,仿佛一頭在巢穴中起身的老年雪豹。他走到林偉身邊,蹲下身,伸出那隻戴著粗糙手套的手,毫不客氣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揭開林偉腿上被老鼠咬爛、被血浸透的臨時包紮布條,查看傷口。他的手指觸碰傷口邊緣時,力道不輕,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冷靜,疼得林偉倒吸一口涼氣,額頭瞬間冒出冷汗,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硬是沒吭一聲,隻是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啞巴仔細查看了腿上的咬傷和舊傷,又拉起他的手腕,看了看他掌心深可見骨的割傷和磨損,最後,帽簷下的目光在他蒼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上停留了兩秒,似乎評估著他的失血程度和體能狀態。然後,他站起身,簡潔地說了三個字:“跟我來。”
說完,他不再理會林偉,轉身,抱著那把上了弦的鋼弩,邁步朝著隧道更深的黑暗走去。他的腳步落在地上,輕捷得幾乎聽不到聲音,仿佛一隻在黑暗中潛行的貓,對這裡的地形熟悉到了骨子裡。
林偉不敢多問,也知道此刻任何多餘的話都是浪費體力。他深吸一口氣,咬牙忍著全身鑽心的疼痛和極度的虛弱,踉蹌著跟上。雖然對這個沉默寡言、渾身是謎的男人充滿了疑問和一絲本能的畏懼,但這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路。
兩人一前一後,在漆黑、死寂的隧道中沉默前行。啞巴的速度並不快,似乎有意照顧林偉這個重傷員,但他總能精準地避開地上的障礙物和低矮的岩壁凸起,仿佛在自家後院散步。林偉跟在他身後,借助對方隱約的背影和遠處手電的微光(他不敢一直開著手電省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感覺自己就像在跟隨一個引導亡魂的幽靈,走向未知的深淵。
隧道仿佛沒有儘頭,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隻有兩人的腳步聲(主要是林偉的)和壓抑的喘息聲在空曠的空間中回響。走了大約十幾分鐘,就在林偉感覺體力即將再次耗儘,眼前陣陣發黑時,走在前麵的啞巴突然停了下來。
他停在隧道側壁一處看起來毫無異常、布滿濕滑苔蘚的岩壁前。隻見他伸出帶著手套的手,在幾塊看似天然形成的岩石凸起上摸索了幾下,似乎按動了某個極其隱蔽的機括。
“哢噠”一聲極其輕微的機簧響動。
緊接著,一陣低沉的、石頭摩擦的聲音響起!那麵看似完整的岩壁,其中一塊約一人高、半米寬的巨大岩石,竟然緩緩地向內旋轉,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一股略帶黴味、但比隧道中清新乾燥得多的空氣從裡麵湧出!
林偉看得目瞪口呆!這機關設計得如此精妙隱蔽,從外麵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
啞巴側身,如同遊魚般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林偉壓下心中的震驚,也連忙側身跟上。
鑽進縫隙,裡麵豁然開朗!這是一個不大但相當規整的天然岩洞,大約二十平米見方,明顯被人為精心改造過。洞壁被修葺得相對平整,甚至還用混合了草筋的泥土進行了簡單的粉刷。洞頂有一道天然的裂縫,巧妙地安裝了一塊磨砂玻璃,將外麵微弱的星光引入,提供了一點可憐的照明。角落裡,掛著一盞散發著昏黃溫暖光線的老式煤油燈,這是洞內主要的光源。
洞內一角,用乾燥的茅草和厚厚的、洗得發白的帆布鋪成了一個簡易的地鋪,上麵整齊地疊放著一張破舊但乾淨的狼皮褥子。旁邊有一個用石塊和泥土壘砌得十分牢固的簡易灶台,上麵放著一個黝黑的小鐵鍋和幾個搪瓷缸子。洞壁一側,開鑿了一個小小的壁龕,裡麵放著一些簡單的調料、壓縮乾糧和幾個罐頭。最讓林偉驚喜的是,他聽到了清晰悅耳的“滴答”聲,循聲望去,在岩洞另一側的角落,有清澈的水珠不斷從岩石縫隙中滲出,滴落下方一個被打磨光滑的石窪裡,已經積攢了半窪清澈見底的淡水!水窪旁邊還放著一個葫蘆做成的水瓢。
這裡簡直就是一個五臟俱全、隱蔽性極高的完美避難所!與外麵那個危機四伏、陰冷潮濕的死亡隧道相比,這裡簡直是天堂!
“水,可以喝。”啞巴指了指那個石窪,聲音依舊沙啞平淡。然後他走到那個壁龕旁,從一個破舊但結實的木箱裡拿出一個軍用水壺,扔給林偉。又拿出一個更小的、帶著紅十字標記的鐵皮盒子,打開,裡麵整齊地擺放著一些乾淨的紗布、繃帶、一小瓶標簽模糊的高度白酒、一包磺胺消炎藥粉,甚至還有一套用油紙包好的縫合針線!
“自己處理。乾淨點。”啞巴言簡意賅地吩咐道,然後便走到洞口那塊偽裝岩石旁,將其輕輕推回原位,隻留下一條極細的縫隙用於觀察和透氣。接著,他走到洞口內側,靠牆坐下,拿起那把鋼弩,開始默默地擦拭保養,不再看林偉,仿佛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需要暫時收留的流浪動物。
林偉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絕處逢生的感激,更有一種麵對這個深不可測男人的深深忌憚和一絲敬畏。他沒有多說什麼廢話,知道行動比任何語言都更有說服力。他先走到石窪邊,用葫蘆瓢舀起清冽甘甜的泉水,貪婪地喝了幾大口,乾渴得快要冒煙的喉嚨和身體終於得到了滋潤。然後,他拿起水壺裝滿了水,又拿起白酒和急救盒,走到煤油燈下光線最亮的地方,開始咬牙處理自己一身恐怖的傷口。
用泉水清洗傷口,用高度白酒消毒(那滋味如同上刑),撒上消炎藥粉,用相對乾淨的紗布和繃帶重新仔細包紮……每一個步驟都伴隨著鑽心的疼痛和渾身控製不住的顫抖,冷汗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但他硬是憑借頑強的意誌力,一聲不吭地完成了。啞巴提供的藥品雖然簡陋,但在這個環境下已經是雪中送炭。處理完傷口,他又就著冷水,艱難地咽下了幾塊啞巴扔過來的、硬得像石頭但能快速補充能量的壓縮乾糧,胃裡終於有了點踏實的感覺。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癱倒在那個鋪著狼皮的地鋪上,感覺像是重新活了過來。雖然全身依舊無處不痛,虛弱得連手指都不想動,但至少暫時安全了,傷口得到了正確的處理,補充了水分和食物。這短暫的安寧,來之不易。
他看向洞口那個如同融入岩石般的沉默背影,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輪廓。這個男人救了他,給了他庇護,卻冷漠得像一塊冰。他到底是什麼人?一個隱居在此的退伍老兵?一個躲避仇家的高手?還是……與那個U盤、與“清理者”有著某種不為人知關聯的存在?
“謝謝。”林偉最終還是低聲說了一句,語氣真誠。無論對方出於什麼目的,這份救命之恩是實實在在的。
啞巴擦拭弩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極其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嗯”聲,算是收到了。然後,洞內便恢複了寂靜,隻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遠處岩縫水滴落入石窪的、規律的“滴答”聲。
這寂靜並不讓人安心,反而充滿了無形的壓力和未解的謎團。林偉疲憊到了極點,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透支讓濃重的睡意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席卷而來。他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是恢複體力。
但在閉上眼睛,沉入睡眠之前,他強撐著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看了一眼腦海中那冰冷的係統界麵。
【剩餘壽命:57天06小時45分18秒】。
他活下來了。又一次。但危機遠未結束。“清理者”像跗骨之蛆,絕不會放棄。而那個“冰冷注視者”和關於“鑰匙”的驚天秘密,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眼前的這個“啞巴”,是庇護所,是盟友,還是另一個更加危險的漩渦中心?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沉默的背影,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思緒。然後,再也抵擋不住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意識迅速被黑暗吞噬,沉沉睡去。這是他多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相對安全的睡眠。儘管身處謎團中心,前途未卜,但至少此刻,他有了一個堅固的避風港。
而在他沉入深度睡眠之後,洞口那個如磐石般的身影,緩緩抬起頭,帽簷下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透過那條細縫掃視了一下外麵的黑暗,然後再次落回洞內,在林偉沉睡的、蒼白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明的神色,有審視,有回憶,或許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憐憫與決絕。
(第十二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