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儘,像一層薄紗裹著燕回山,中軍帳前已擺開了宴席。
木桌上的青瓷碗裡盛著新釀的米酒,乳白的酒液泛著細泡,蒸騰的熱氣混著醃肉的鹹香,在微涼的空氣裡漫開,勾得人鼻尖發癢。龍弈舉著酒碗,碗沿沾著幾粒米,笑容溫和地看向對麵的蘇信:“蘇指揮使,嘗嘗咱們燕回山的米酒,是老周叔用後山的泉水釀的,雖比不得東齊的瓊漿玉液,卻也是弟兄們的心意。”
蘇信端起酒碗,指尖輕叩碗沿三下,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倒像是在品茶而非飲酒。
“龍統領客氣了。”
他淺啜一口,酒液沾濕唇角,目光卻越過龍弈的肩頭,落在帳外操練的士兵身上——那些人赤著臂膀,正扛著巨石奔跑,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在晨光裡閃著亮,“貴軍的士氣,真是令人佩服。我東齊的士兵,怕是經不起這般折騰。”
這已是龍弈連續第七日宴請蘇信。
從糧草收成到兵器鍛造,從山間草木到邊關風俗,兩人談了許多,像對投契的老友,卻始終繞開軍務核心。
每當龍弈有意無意地提及東齊軍的布防,或是詢問蘇信對秦軍動向的看法,蘇信總能用幾句玩笑帶過,要麼說“軍中事務繁雜,尚未細看”,要麼笑“龍統領運籌帷幄,在下隻需聽令”,眼底的笑意淺淡得像蒙著層霧,讓人猜不透深淺。
帳外的趙淩豐看得心焦,手裡的銀槍轉得飛快,槍纓紅得像團火。
這些日子他按龍弈的吩咐打探東齊軍情,卻連對方的糧草庫在哪都摸不清——東齊軍的營帳守得比鐵桶還嚴,帳篷之間隔著丈餘空隙,巡邏的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腰間的佩刀明晃晃的。士兵們除了操練便是休整,連去溪邊打水都兩人結伴,嘴嚴得像被縫上了,任你怎麼套話,都隻回“無可奉告”。
“爹,你說這蘇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淩豐湊到趙勇身邊,手裡還攥著半截沒吃完的麥餅,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風聽去,“我看他對龍弈倒是熱絡,端茶遞酒的,可那雙眼睛總在帳裡瞟來瞟去,總覺得不對勁。”
趙勇撚著胡須,花白的胡子被撚得打卷,眉頭微蹙成個“川”字:“再看看。蕭衍那狐狸的心思,比山澗裡的暗流還深,哪是那麼好猜的?咱們先沉住氣,他若真有異動,遲早會露馬腳。”
宴席散後,龍弈送蘇信回營。
晨光穿過薄霧,在東齊軍的營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護民士兵們正列隊出操,甲胄碰撞的脆響整齊劃一,“嘿哈”的呼喝聲震得草葉上的露珠簌簌落,透著股久經沙場的嚴明軍紀,倒看不出半分破綻。
“龍統領的軍隊,果然名不虛傳。”
蘇信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操練的護民軍——那些士兵剛經曆過陽關道的血戰,身上還帶著傷,卻依舊揮槍如電,眼神裡的勁頭像燃著的火,“若有朝一日,東齊能與貴軍真正聯手,定能蕩平西秦,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龍弈笑了笑,沒接話。他知道,蘇信的話聽著入耳,像裹了蜜的糖,卻像鏡中花水中月,好看卻不實在。
太平二字,在這亂世裡,從來不是靠幾句空話就能換來的。
兩人正說著,營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嗚嗚”的聲線尖銳刺耳,像被人捏住了喉嚨的狼嚎。
哨兵連滾帶爬地跑進來,甲胄上的銅扣撞得叮當作響,臉色煞白如紙:“統領!博望城的趙徹將軍,帶了千餘兵馬,正往南境趕來,看陣型……看陣型像是要進攻!”
龍弈心裡“咯噔”一下。
趙徹是南陽軍的老將,素來是秦嶽的左膀右臂,怎麼會突然來犯?難道是秦嶽見東齊援軍到來,想趁機試探虛實?
他剛要下令備戰,就見東齊軍的營帳方向揚起一陣煙塵——蘇信帶來的千名騎兵已列陣而出,鐵甲在晨光裡閃著冷光,馬蹄踏得地麵咚咚響,像道黑色的洪流,朝著南境疾馳而去。
“蘇指揮使這是……”龍弈看向蘇信,眼底的疑慮更重了些。
蘇信拱手道:“龍統領,盟友有難,我東齊軍豈能坐視?多日來我軍嚴陣警備,本就是為防敵軍偷襲。待我去會會這位趙將軍,看看他究竟有何膽量,敢在燕回山撒野!”
說罷翻身上馬,青衫在風裡揚起,與騎兵的鐵甲洪流一同消失在山道儘頭,馬蹄揚起的煙塵漫過晨霧,像道倉促的灰線。
龍弈來不及細想,立刻對趙淩豐道:“帶五千弟兄,快去支援!切記,不可與趙徹硬拚,先問清他的來意——趙徹是秦嶽舊部,今日突然率眾前來,此事定有蹊蹺!”
淩豐領命而去,銀槍在晨霧裡劃出一道亮眼的弧線,槍纓紅得像團跳動的火。
龍弈站在營門口,望著南境的方向,心裡的不安像潮水般湧上來——趙徹雖不算名將,卻也是沙場老將,怎會僅憑千餘兵馬就敢進攻燕回山?這簡直是自投羅網。
半個時辰後,南境傳來消息,卻讓帳內眾將大跌眼鏡——趙徹並非來犯,竟是率部歸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當趙徹穿著洗得發白的甲胄走進中軍帳時,身上還沾著旅途的塵土,甲胄的銅扣磨得發亮,看得出是多年的舊物。
他對著龍弈單膝跪地,鎧甲與地麵碰撞出沉悶的響,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末將趙徹,拜見統領!”
龍弈連忙扶起他,目光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比當年自己在南陽軍夥營房時,又添了許多霜色,眼角的皺紋裡藏著風霜,卻透著股決絕的清明。
“趙將軍快快請起,”他聲音沉緩,“你能棄暗投明,實乃我軍之幸。隻是……方才為何擺出進攻的陣型?”
趙徹苦笑一聲,指節攥得發白:“秦嶽已對我起了疑心,若不裝作來犯,怕是走不出博望城。我本想抵達南境後再說明來意,沒想到……”
他看向帳外,顯然是在說蘇信那隊搶先出擊的騎兵。
龍弈眉頭微蹙,語氣裡帶著不解,目光落在他發白的甲胄上,“秦嶽待你不薄,你為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