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一個盟友
黑皮那句“不會虧待能辦事的兄弟”,如同一道滾燙的烙鐵,在我與瘦猴之間劃下了一道清晰而焦灼的界限。穿越“野人溝”的生死考驗,不僅挽救了這支瀕臨崩潰的小隊,更將我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推上了團隊內部權力結構的次席。返回正確路線的過程,成了我能力的無聲展示——路徑的選擇、風險的評估、甚至守夜人選的微調,黑皮都習慣性地將探詢的目光投向我。他的依賴,如同逐漸收緊的藤蔓,既給了我活動的空間,也帶來了被束縛的窒息感。而瘦猴,這個昔日的“左膀右臂”,則徹底淪為一抹黯淡的陰影,沉默地綴在隊尾。他不再言語,但那對三角眼中凝聚的怨毒,幾乎能蝕穿人的骨髓,無聲地宣告著這場內部鬥爭的遠未結束。
黑皮的“賞識”是淬毒的蜜糖,甜膩之下是赤裸的利用與隨時可能降臨的清算。瘦猴的怨恨是埋在腳下的隱雷,觸之即炸。阿成依舊麻木,像一具被抽去靈魂的軀殼。而阿炳,這個臉上稚氣未脫、眼神裡恐懼與一絲殘存淳樸交織的年輕馬仔,成了這片人際荒漠中,唯一可能找到的、微弱的水源。我注意到,在瘦猴克扣我物資時,他眼中曾閃過轉瞬即逝的同情;在“野人溝”獸吼傳來時,他下意識地尋求靠近的,是我的方向。他像是這塊被罪惡徹底鹽堿化的土地上,一株尚未完全枯萎的嫩芽,或許,還能汲取到一絲生機。
機會,在我們成功穿越“野人溝”邊緣,於一處勉強可避風雨的狹窄山洞過夜時,悄然降臨。連日的高強度跋涉和緊繃如弦的神經,榨乾了所有人的精力。黑皮和瘦猴占據了山洞最深處相對乾燥的位置,鼾聲很快響起,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疲憊。阿成靠著冰冷的岩壁,腦袋一點一點,陷入昏沉。輪到我負責前半夜的警戒,阿炳則排在我之後。
洞外,是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夜雨,冰冷的水線敲打著洞口的岩石和茂密的樹葉,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嘀嗒”聲,仿佛在為這黑暗中的堅守打著永無止境的節拍。洞內,一小堆篝火頑強地燃燒著,火苗不安地跳躍,在布滿苔蘚的岩壁上投下幢幢扭曲、晃動的鬼影,將沉睡者們本就模糊的麵容勾勒得更加詭異。空氣中彌漫著濕柴的煙味、汗液的酸腐,以及雨水帶來的土腥氣。我抱著開山刀,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背對著洞內那片虛假的安寧,目光銳利地切割著洞外被雨幕和濃稠黑暗吞噬的山林。然而,比視覺更敏銳的,是我的聽覺和感知——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道來自阿炳的、混雜著恐懼、疲憊,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尋求依附的複雜目光。他還沒睡。
我維持著警戒的姿態,仿佛全部心神都係於洞外的危險。過了許久,久到洞內的鼾聲都變得規律,我才像是被這無儘的雨聲和孤獨侵蝕了心防,用一種帶著疲憊恍惚的、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微音量,輕輕拋出了一句話,如同向深潭投下一顆試探的小石子:
“這鬼天氣……下起來沒完沒了……也不知道,老家那邊……是不是也下了……”
我的聲音飄忽,帶著一絲仿佛被漫長黑夜和冰冷雨水浸泡出的、若有若無的鄉愁。沒有特定的指向,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抱怨這糟糕的天氣,刻意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試探意味。
身後,那原本細微的呼吸聲驟然停滯了一瞬。緊接著,是極其輕微的衣物摩擦聲,仿佛陰影裡的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沉默在雨聲中蔓延,隻有火苗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像是在催促著回應。
就在我以為這顆石子已經沉底時,一個聲音,帶著剛睡醒般的沙啞和濃濃的猶豫,小心翼翼地,從身後的陰影裡遞了過來,像受驚的蝸牛探出的觸角,迅速而膽怯:
“應……應該也下了吧……我們那邊,離這兒……也不算太遠……這個季節,雨水……是多……”
他的回應很簡短,詞彙貧乏,卻清晰地傳遞出了接納的信號——他接住了我的話頭。
我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麵向洞外的姿態,仿佛隻是兩個被失眠和守夜困擾的人之間,為了驅散恐懼和寂寞的隨意閒聊。
“是啊,”我附和道,語氣依舊平淡,卻稍微放鬆了繃緊的肩膀,做出一個微小的、表示傾聽的姿態,“下雨天,路是難走,骨頭縫裡都往外冒寒氣……不過,也有一點好,安靜。有些平日裡聽不清的聲音,這會兒,反倒清楚了些。”
我這話意有所指,既指山林間被雨聲襯托出的、更細微的蟲鳴風嘯,也暗指隊伍內部那湧動在沉默下的、危險的暗流。
阿炳又沉默了一下。這次的時間短了些。篝火再次“劈啪”一響,爆出幾點火星。
“林……林野哥,”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大了一點點,那聲“哥”叫得有些生澀,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意味,“今天……今天在溝裡,真的……多虧了你。要不是你認得那些痕跡,我們幾個……怕是……”他沒說下去,但那股劫後餘生的戰栗,卻清晰地透過聲音傳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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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罷了。”我淡淡地打斷他,刻意輕描淡寫,將功勞歸於運氣和經驗,以避免任何可能引火燒身的炫耀,“以前在山裡混飯吃,跟老獵人跑過幾年腿,聽得多了,見得多了,鼻子和眼睛就自己記住了些東西。沒什麼大不了的,保命的本能而已。”
我沒有居功,反而將這一切歸結於為了生存而積累的、近乎本能的經驗,這似乎極大地降低了阿炳的戒備心,也符合我一個“資深混混”的人設。
“那也很厲害了……”他低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絲真實的、不加掩飾的欽佩,以及對比之下的自慚形穢,“不像我……啥也不懂,傻乎乎的,就知道跟著走,差點……差點把命都走丟了,還……還連累大家……”
他的話裡透露出強烈的後怕、對自身無力的沮喪,甚至還有一絲隱約的負罪感。
我這才緩緩地、仿佛不經意般轉過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在跳動的火光下,與他的目光對接。他的眼睛很年輕,瞳孔裡映著篝火的光,但那光卻無法驅散深處彌漫的恐懼和迷茫。這是一個在絕境中,心理防線出現了裂縫,迫切想要抓住點什麼的年輕人。
“跟著走,有時候也不是壞事。”我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平和,帶著一種過來人看透世情的淡然,“這世道,看得太多,問得太多,想得太多,反而是取禍之道。少看,少問,少惹麻煩,把尾巴夾緊,才能活得長久。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脖子上的絞索就勒得越緊,死得也就越快。”
我這話,既是提醒,也是一種隱晦的共情和理解,暗示我完全明白他的處境、他的恐懼,甚至欣賞他這種“愚蠢”的生存哲學。
阿炳似乎被我的話深深觸動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裡閃過一絲找到知音般的激動和委屈:“林野哥,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我就是想活著,賺點錢,回去把我們家的破房子修一修,讓我娘冬天能暖和點……我沒想惹事,真的……沒想到,這條路這麼……這麼難,這麼嚇人……”
他提到了他具體的、樸素的願望,提到了他的母親。這是他遞出的、代表初步信任的“投名狀”,一個相對真實的情感內核。
“誰不是呢?”我適時地接話,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仿佛感同身受的、沉重的感慨,“都是為了口飯吃,為了心裡那點念想,在這泥潭裡打滾,誰又能比誰乾淨多少?活下去,比什麼都強。”
我沒有說太多空洞的安慰,隻是表達了對生存艱難這一共同命運的認知。這種程度的共鳴,在此刻,比任何華麗的語言都更有力量。
就在這時,洞內深處傳來黑皮一聲模糊的、帶著不滿的夢囈,以及沉重的翻身聲。阿炳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立刻噤聲,猛地縮回陰影裡,眼神裡的那點剛剛燃起的光亮瞬間被熟悉的恐懼撲滅,呼吸都屏住了。
我也立刻轉回頭,恢複成之前全神貫注警戒的姿態,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刀柄,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心,隻是雨夜中一個恍惚的錯覺。
沉默再次降臨,隻剩下永恒的雨聲和規律的鼾聲。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一根極其細微、透明、仿佛一觸即斷的絲線,在我和阿炳之間,悄然連接上了。它脆弱得不堪一擊,卻真實地存在著。
後半夜,輪到阿炳守夜時,我靠著冰冷的岩壁,並未立刻沉睡。我維持著一種獵豹般的淺眠,耳朵捕捉著洞內外的每一個細微聲響。我能感覺到,阿炳在值守時,身體不再完全蜷縮,他偶爾會偷偷朝我這邊瞥一眼,那目光裡,少了許多之前的疏離與純粹的畏懼,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雛鳥找到落腳枝頭般的依賴,以及……信任的萌芽。
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山林間彌漫著濕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甜氣息。我們收拾行裝,繼續踏上吉凶未卜的旅程。在分配所剩無幾的、稍微像樣點的乾糧時,我注意到阿炳將他分到的那塊明顯又小又硬、邊緣發黑的餅子,默默地、飛快地塞進了懷裡,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狼吞虎咽。而當瘦猴習慣性地、帶著施舍與羞辱的意味,將他那份明顯已經長出一層淡淡綠毛的食物扔向阿炳時,阿炳的身體,第一次,極其輕微地、但卻清晰地,向後瑟縮了一下,避開了那塊“嗟來之食”,他的眼神,下意識地、求助般地,飛快地瞟了我一眼。
這個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沒有逃過我的眼睛,也顯然沒有逃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和全身的感官監視著我們的瘦猴。瘦猴那隻扔東西的手僵在半空,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雙陰鷙的眼睛先是難以置信地眯起,隨即閃過一絲被冒犯的、冰冷的怒火,最後化為一種了然的、更加深刻和怨毒的寒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我和阿炳之間那無形的聯結上。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緩緩收回手,將那塊發黴的餅子隨手扔在泥濘的地上,用腳跟狠狠地、反複地碾進泥土裡,仿佛在碾碎某種令他極度厭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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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了然。阿炳正在用他笨拙而隱晦的方式,表明他的傾向,他在向我靠攏。而這初步的結盟,也立刻引來了對手最直接的敵意。
接下來的路程,我刻意在一些無關緊要、卻又關乎切身感受的小事上,給予阿炳一些微不足道的“照顧”。比如,在攀爬一處長滿濕滑青苔的陡坡時,在他踉蹌之際,伸手穩穩地拉了他一把;在穿過一片滿是尖銳斷枝和毒刺的荊棘叢時,低聲提醒他注意腳下和衣物的勾掛;在短暫的休息間隙,將自己水囊裡所剩不多的、相對乾淨的清水,不動聲色地遞過去,讓他喝上一小口。這些舉動,在黑皮看來,或許隻是我作為“得力下屬”對底層人員的例行關照,甚至可能被視為一種上位者的籠絡手段。但在阿炳那裡,在他長期處於被欺淩、被忽視、被視為消耗品的環境中,這些微小的、帶著溫度的善意,被放大到了無比珍貴的地步。它們像一滴滴甘露,落在他近乎乾涸的心田上。
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清晰地帶著一種近乎雛鳥般的、毫無保留的依賴和感激。他開始在一些隻有我們兩人並肩而行、或短暫停留的間隙,鼓起勇氣,主動和我進行極其簡短的、小心翼翼的交流,分享他的恐懼,或者他聽到的零碎信息。
“林野哥,”一次在一條渾濁的小溪邊彎腰取水時,他趁四下無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明顯的恐懼對我說,“我……我昨天好像聽到肥膘手下的人偷偷議論,說……說‘山魈’那人,以前……以前親手埋過不聽話的夥計……”
“道上的傳言,十句有九句是放屁,剩下一句也是摻了水的。”我一邊快速灌著水囊,一邊不動聲色地回答,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做好自己的事,彆出錯,彆多嘴,彆擋彆人的路,總能找到活命的機會。自己嚇自己,死得更快。”
“嗯……我記住了,林野哥。”他用力地點點頭,像是把我的話當成了在黑暗中前行的護身符,緊緊攥在手裡。
又一次,在穿越一片光線昏暗、竹子密得如同柵欄的竹林時,他借著竹葉的掩護,悄悄湊近我,聲音細若遊絲,帶著緊張的顫抖:“林野哥……你……你一定要小心猴哥……他昨天看你的眼神……我……我晚上都做噩夢了……他肯定沒安好心……”
這是在向我示警,明確地表明他站在我這一邊,並願意分享他所察覺到的危險。
“我知道。”我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傳遞出“謝謝”和“我心裡有數”的沉穩意味,“你自己也機靈點,儘量彆落單,彆給他由頭。現在,他還不敢明著來。”
這種基於共同險惡處境和點滴善意積累建立起來的脆弱聯係,在危機四伏、人性淪喪的環境下,顯得如此彌足珍貴。阿炳,這個膽小、懦弱、卻還殘存著一絲人性溫度和求生本能甚至帶著一點樸素的孝心)的年輕馬仔,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我潛入這黑暗深淵以來,成功發展出的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稱之為“盟友”的存在。
我知道,這種關係建立在不平等和巨大的風險之上。我對他,是清醒的利用,是情報的源頭,是打破孤立狀態的戰略工具,是未來可能用到的棋子。他對我,則是近乎盲目的依賴,是情感的寄托,是黑暗絕望中本能抓住的一根稻草,甚至帶有一點對強大者的崇拜。這種關係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陋屋,任何一點來自外部的壓力黑皮的猜忌、瘦猴的陰謀),或者內部的動搖阿炳自身的恐懼、或者一次意外的利益衝突),都可能讓它瞬間崩塌,甚至將我們彼此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但在當前這種內外交困、強敵環伺、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絕境下,這縷微弱卻真實存在的人性聯結,這絲在無儘黑暗中搖曳的燭火,卻是我能抓住的,為數不多的、帶著溫度的東西。它讓我在扮演“林野”這個冰冷、凶悍角色的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中,偶爾能觸摸到一絲屬於“人”的共鳴,也讓我在這片被罪惡和欲望徹底腐蝕的土地上,看到了一點並非徹底墮落的靈魂微光。
前路依舊被濃霧籠罩,與“山魈”的會麵吉凶難測,瘦猴的怨恨在暗處發酵滋長,黑皮的“倚重”隨時可能變成催命符。但有了阿炳這個不穩定、卻真實存在的“盟友”,至少,在這令人窒息的孤獨旅程裡,我不再是絕對的、徹底的孤身一人。這或許,就是在這絕望的深淵裡,掙紮求生時,所能獲得的第一絲,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喘息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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