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高層賞識
聯席會議。
這個詞彙在過去幾天裡,如同一個冰冷的、不斷收縮的金屬箍,緊緊勒在我的太陽穴上。如今,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威脅,而是化為了個人終端上精確到分秒的日程提醒,化為了加密傳送過來的、寫滿了名字和頭銜的參會人員名單,化為了我那被安排在“算盤”開場發言之後、如同被置於聚光燈和放大鏡下的發言順序。這個位置,看似是莫大的榮耀與信任,實則是將他那無處不在、如同深海般沉重的壓力,毫無保留地傾瀉到了我的肩上。我將在他的陰影之下,直麵集團所有核心權力的審視,每一道目光都可能化為淬毒的利箭。
分析室裡,冰冷的白光從頭頂灑下,照亮了屏幕上那份已經被我反複修改、錘煉到幾乎每個標點符號都蘊含著特定意圖的陳述稿。這不再是一次簡單的技術方案說明,而是一場精心編排、每一個細節都關乎生死的表演。我需要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因為過於“儘責”、過於“敏銳”而遭到同僚排擠與誤解,卻依舊對“獅王”集團、對賦予我重任的“算盤”先生懷抱絕對忠誠的“技術殉道者”。每一個專業術語的運用,每一個邏輯轉折的鋪墊,甚至每一處細微的停頓,每一次眼神的投向與回避,我都像打磨鑽石一樣反複推敲,力求在專業、忠誠與適度的委屈之間,找到那個最精準、最能打動或者說,最能迷惑)那些老狐狸的平衡點。
右手掌心的舊傷,在持續的精神緊繃和反複無意識的用力攥拳中,傳來一陣陣深沉而頑固的鈍痛,像一枚烙印在血肉之上的、永不愈合的恥辱與警醒標記。我不止一次,在深夜獨自預演到最為“動情”的部分時,會感到一陣陣源自靈魂深處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疲憊和荒謬感——我,林峰,一個誓言鏟除毒品罪惡的緝毒警的兒子,一個背負著父親慘死血海深仇的臥底,此刻卻在這個龐大犯罪帝國的心臟地帶,為了如何更好地取悅其核心權力層、如何更牢固地偽裝自己的“忠誠”而絞儘腦汁,耗儘心力。
但每當這種令人窒息的虛弱感和自我懷疑如同潮水般湧上,試圖將我淹沒時,父親林衛東倒在異國雪地裡、眉骨上那道凝結著暗紅色血冰的疤痕清晰得刺目的麵容,就會如同最熾熱也最冰冷的閃電,猛地劈開我腦海中的迷霧。那瞬間的刺痛,遠比掌心的傷口更甚,它有效地驅散了所有的猶豫、軟弱和雜念,將我的意誌重新淬煉得冰冷而堅硬。
時間,終於冷酷地走到了那個節點。
聯席會議在基地最深處、戒備也最為森嚴的“決策穹頂”舉行。踏入這座宏偉建築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權力、金屬和低溫空調的冰冷氣息便撲麵而來。這是一個巨大的環形大廳,挑高的穹頂由可以模擬任何環境的柔性屏幕構成,此刻正顯示著一片深邃、靜謐、仿佛亙古不變的虛假星空,星光冷漠地灑下,映照著下方肅穆的場景。環形的、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長桌旁,坐著“獅王”集團真正執掌權柄的核心人物:“算盤”的席位空置,但他那由不斷流轉的數據符號構成的模糊虛擬影像,懸浮在穹頂中央,其存在感如同無形的重力場,壓得人喘不過氣;“山魈”,這位掌控著集團龐大武裝力量和邊境命脈的實權人物,身材魁梧得像一頭人立而起的巨熊,麵容粗獷,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角劃至下頜,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工具般的審視,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黑隼”坐在離“山魈”不遠的位置,他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周身散發著幾乎凝成實質的怨毒氣息,他周圍的幾個席位明顯空蕩,那是“蝰蛇”被“永久沉默”後,其派係勢力遭受重創的直觀體現。此外,還有幾位我隻在機密檔案或流言中聽聞過名字的高層,以及安全委員會那些麵色冷漠、眼神精明的委員們。整個會場,安靜得可怕,隻有細微的呼吸聲和空調係統低沉的運行聲,一種混合著極致權力、深沉猜忌和冰冷理性的氛圍,如同濃稠的液體,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裡。
我按照指示,在略微靠前、幾乎正對著“算盤”虛擬影像的位置坐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黑隼”方向那兩道如同淬毒冰錐般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側臉上,帶著刻骨的仇恨,仿佛要將我的血肉灼穿。我強迫自己目不斜視,身體保持著一種符合技術人員身份的、略微緊繃的筆直坐姿,雙手平放在覆蓋著冰涼皮革的膝蓋上,將那隻纏著白色繃帶、隱隱滲出血絲的右手,小心翼翼地隱藏在了左手之下。我的內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瀾狂湧,但我的麵部肌肉必須維持絕對的平靜,甚至還要刻意流露出一絲屬於技術工作者、首次麵對如此陣仗時的、恰到好處的拘謹和專注於任務的認真。
“算盤”那經過精密處理、剝離了所有人類情感的電子合成音,終於在大廳中響起,打破了死寂。他的開場白極其簡短,無非是再次強調集團麵臨的外部執法壓力日益增大,以及內部必須統一思想、加強安全壁壘、提升運營效率的緊迫性。他的話語邏輯嚴密,沒有任何多餘的修辭,卻帶著一種如同自然規律般不容置疑的權威,每一個音節落下,都像是在在場眾人心中敲下一枚冰冷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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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那虛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數據與現實的壁壘,落在了我的身上。
“……下麵,請‘幽靈通道’的主要構建者與核心維護者,獵隼,就近期安全事件的深層原因分析,及其所提出的《核心加密鏈路抗滲透性全麵升級方案》,進行詳細陳述。”
一瞬間,環形長桌旁所有的目光,如同舞台上驟然亮起的追光燈,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無形的壓力仿佛瞬間有了質量,排山倒海般壓來,讓我感到一陣輕微的耳鳴,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猛地衝上頭頂時,在血管中奔流的細微嗡鳴。
我藏在桌下的手,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利用那尖銳的痛感強行驅散了瞬間的眩暈。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入肺腑,帶著決策穹頂內特有的、冰冷的金屬與臭氧混合的味道。然後,我緩緩站起身,步伐刻意控製得平穩而略顯沉重,走向設置在環形長桌內側、略微突起的發言席。我的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過全場,與“山魈”那如同探照燈般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短暫的交彙,他粗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疤痕下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讓人無法窺知其內心的喜怒。我刻意,並且幾乎是帶著一絲本能地,避開了“黑隼”那幾乎要噴出實質火焰的、充滿了怨毒與殺意的目光。
站在冰冷的合金發言席後,我微微調整了一下內置麥克風的位置,再次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深呼吸,將那份演練了無數遍的、融合了冷靜、激情、忠誠與一絲被誤解委屈的複雜麵具,嚴絲合縫地戴上。
“尊敬的‘算盤’先生,各位委員,各位同僚。”我的聲音通過隱藏在各處的揚聲器,清晰地傳遍了這座星空下的穹頂大廳。聲線平穩,吐字清晰,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種長期與技術打交道者特有的、略顯刻板和認真的語調。“我在此想要明確聲明,我所做的一切行為——無論是之前那些可能被視為‘異常’的深度數據訪問,還是此刻提交的這份或許顯得有些激進、甚至不近人情的升級方案——其最根本、也是唯一的出發點,都是為了確保‘幽靈通道’的絕對安全,構築起守護集團信息生命線的最堅固壁壘,使其能夠抵禦任何已知或未知的外部威脅。”
我開始了我的陳述。我刻意避免了陷入複雜技術細節的泥潭,沒有去炫耀那些晦澀的算法和協議,而是將全部的重心,放在了“風險識彆”、“漏洞評估”與“前瞻性應對”這幾個關鍵維度上。我引用了不久前那起“高度疑似外部專業力量發起的、針對性的滲透探測未遂事件”即我親手偽造、並成功栽贓給“蝰蛇”的那次),將其作為外部威脅已經變得何等精密、狡詐且極具針對性的活生生案例。我詳細剖析了集團現有防禦體係,在應對此類新型威脅時可能存在的、深層次的潛在漏洞與反應滯後性,並以此作為邏輯基石,有力地論證了我所提出的“主動性、攻擊性漏洞挖掘”與“極限環境下的壓力測試”等核心舉措,並非多此一舉,而是勢在必行。
“……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我的方法論過於激進,甚至可能因此帶來一些不可預知的、短期的風險。”我的話語在這裡做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停頓,語氣依舊保持著平穩,但巧妙地注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因忠誠被質疑而產生的沉痛與無奈,“但是,我想在此提出一個或許有些尖銳,但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們是應該被動地等待,直到敵人真正利用這些我們早已察覺卻視而不見的漏洞,給集團造成無法彌補的、災難性的損失之後,才手忙腳亂地開始亡羊補牢?還是應該主動出擊,將這些隱藏的危機暴露在我們可以控製和監控的環境之下,在其造成真正危害之前,就將其徹底封堵、化解?哪一個選擇,才是真正對‘算盤’先生負責,對集團的未來與利益負責?”
我再次巧妙地,並且是不點名地,將“蝰蛇”事件及其引發的k73緩衝區覆滅,作為內部風險意識淡薄、監管機製缺失所導致的“係統性安全漏洞被外部精準利用”的反麵典型。我的每一句看似客觀的分析,每一個基於“數據”的推論,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無情地解剖著“黑隼”派係管理下的頑疾,又像一把把無形的鹽,反複揉搓著“黑隼”及其殘存黨羽那血淋淋的傷口。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黑隼”放在光滑桌麵的手,已經緊緊握成了一個顫抖的拳頭,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變得一片煞白。
“……我承認,我的某些操作,在嚴格的流程規範上,或許存在值得商榷之處。”我的聲音在這裡略微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在扞衛某種不容褻瀆的信念,“但我的初衷,我每一個行動背後的最終指向,都毫無保留地是為了扞衛‘算盤’先生交付於我的、守護‘幽靈通道’這座集團重要基石的神聖職責!如果,僅僅因為我的‘過於儘責’和‘不合時宜的未雨綢繆’,而招致了不應有的懷疑和內耗,我……無話可說。”我再次停頓,目光坦然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回穹頂中央那模糊的數據影像上,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懇切,“但我懇請各位,將我們有限的精力與目光,聚焦於我們共同麵臨的、來自外部的、真實而迫在眉睫的威脅之上,而不是消耗在內部無休止的、毫無根據的無端猜忌與傾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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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述完畢。我依照禮節,對著“算盤”的虛擬影像和環形長桌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然後,我抬起頭,挺直脊梁,用一種混合著坦然、堅定與一絲等待裁決的平靜,迎接著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含義各異的目光。心臟在胸腔裡如同失控的引擎般沉重而狂野地撞擊著,但我憑借強大的意誌力,死死地控製著呼吸的節奏,不讓一絲一毫因為緊張而產生的顫抖,泄露我內心的波瀾。
會場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是一種足以將人逼瘋的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隻剩下穹頂虛假星空那永恒的、冷漠的凝視。落針可聞。
“黑隼”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臉色鐵青,嘴唇翕動,顯然已經按捺不住,準備不顧一切地發起淩厲的反擊與詰難。
然而,就在他那充滿了怨毒的話語即將衝口而出的前一個刹那,一個低沉、略帶沙啞,卻仿佛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充滿了不容置疑力量感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在寂靜的穹頂之下。
“說得好。”
是“山魈”。
他依舊保持著靠在寬大椅背上的姿勢,粗壯得像樹根般的手指,有節奏地、輕輕地敲擊著光潔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為他的話打著節拍。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越過環形長桌,毫無避諱地直視著我,那目光中沒有任何溫情,隻有一種純粹的、審視一件剛剛證明了自身價值的鋒利兵器般的銳利與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