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猜疑之網
“簿記”的監察行動,如同在基地這潭表麵平靜、內裡早已腐臭的水中,投入了一台高效而冷酷的淨水器。它不掀起巨浪,隻是無聲地啟動,開始過濾、分離、標記水中的每一個微粒。一種無形卻沉重如鉛的猜疑氣氛,隨之像致命的孢子,在基地潮濕冰冷的空氣中彌漫、繁殖,附著在每一個人的呼吸之間。
行走在熟悉的金屬通道裡,我仿佛能“聽”到這種變化。以往那些投向我的目光——或出於對技術的敬畏,或源於對核心成員身份的忌憚,或僅僅是麻木的例行公事——如今都摻雜了更多難以言喻的成分。一些中低層人員在遠處看到我,會像受驚的兔子般立刻改變路線,或低頭假裝忙碌,仿佛與我產生任何形式的視線接觸都會沾染上不潔的厄運。而另一些地位稍高、心思更深沉者,則會在與我擦肩而過後,投來更加持久、更加陰鬱的審視,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試圖刺穿我冷靜的外殼,探測內裡是否藏著恐懼或秘密。
就連分析室這座我賴以棲身、布滿了我的“蛛網”的金屬孤島,也不再是絕對安全的堡壘。eve9權限和“幽靈通道”的底層監控日誌,向我清晰地展示了數次極其隱蔽、來源經過多重偽裝的試探性數據接觸。它們像幽靈的指尖,以極高的頻率和極低的能量,輕輕拂過我係統防火牆的外緣,探測著端口響應,搜尋著可能存在的、哪怕最細微的邏輯裂隙。是“簿記”在後續監控,以確保我這個“工具”的純粹性?是“算盤”係統那無處不在的、非人格化的例行安全檢查?還是其他心懷鬼胎的核心成員,在覬覦我手中新獲得的權限和正在推進的“赤道”項目?無從得知,也無法追查。我隻能像個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不動聲色地不斷加強著數字壁壘,布下更多偽裝成漏洞的邏輯陷阱和散發著誘人氣息的虛假信息節點,如同在巢穴周圍鋪設更多、更隱蔽的警戒線與餌雷。
右手掌心的傷口,在這種持續的低強度緊張和頻繁的精細操作下,愈合得極其緩慢,甚至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態勢。更換紗布時,能看到傷口邊緣微微泛白,滲出的體液總是帶著一絲晦暗的血色。它仿佛成了我內心焦灼與外部環境持續侵蝕的一種外在生理表征,每一次換藥時酒精帶來的尖銳刺痛,都在冷酷地提醒我,這具肉體與它所處的環境一樣,正在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緩慢地消耗、侵蝕。
這種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猜疑,在接下來的一次最高戰略會議旁聽席上,被放大到了極致。
本次會議的公開議題,本是關於“赤道”線路安全升級的階段性彙報。當我依照流程,再次站上那環形長桌內側、被穹頂虛假星空冷漠照耀的發言席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目光,其“密度”和“銳度”與以往截然不同。它們不再是單純的評估,而是充滿了更複雜的算計、權衡,以及一種……近乎嗜血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一場即將上演的、與己無關卻又精彩紛呈的角鬥。
“山魈”依舊大馬金刀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像一頭占據了最佳觀賽席位的巨熊。但當我提及“利用邊境廣域監測數據,成功構建了針對特定異常運輸模式的預測模型”時,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明顯地眯了起來,粗壯如樹根的手指停止了無意識的敲擊,似乎在重新掂量我這個人本身,是否也成了他需要防範的“特定異常模式”之一。
“黑隼”則如同一個徹底融入陰影的怨靈。自從“蝰蛇”被“永久沉默”後,他變得更加陰鬱寡言,幾乎不在公開場合發表意見。此刻,他低垂著眼瞼,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然而,那偶爾從低垂的眼簾下泄出的一縷餘光,卻如同淬了冰毒的細針,帶著積壓已久、亟待宣泄的刻骨怨恨,精準地刺在我身上。我毫不懷疑,一旦我露出任何可供攻擊的破綻,他會像最耐心的毒蛇,發出致命一擊。
其他幾位核心成員,表情各異。有的麵容古井無波,仿佛超然物外;有的嘴角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玩味,像是在欣賞籠中困獸的最後掙紮;還有的眼神閃爍,在我和“簿記”、“算盤”之間快速遊移,試圖從權力格局的微妙變化中,捕捉到有利於自己的信號。
而壓力最大的來源,依舊是懸浮於穹頂中央、那團由冰冷數據流構成的“算盤”虛擬影像。他對我調用戰略監控資源的行為,沒有表現出任何形式的質疑或讚許,甚至在我進行技術陳述時,其數據符號的波動都平穩得像一潭死水。但這種絕對的平靜,反而構築了最令人窒息的審視。他仿佛一位超越了棋局本身的神隻,默許甚至推動著棋盤上的一切廝殺與聯合,隻為了在終局時刻,清晰地甄彆出每一顆棋子的真正效能與……潛在的汙染度。
我的陳述完畢,依照慣例,進入提問環節。
短暫的、落針可聞的寂靜之後,一位隸屬於“黑隼”派係、負責內部物流協調的委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沒有直接質疑我的技術細節,而是用一種看似憂心集團整體利益的口吻,拋出了一個包裹著糖衣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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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隼先生展現的技術前瞻性,確實令人印象深刻。”他開場先揚後抑,語調平滑,“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疑慮,關乎集團的整體安全。您申請並動用的廣域監測數據,權限等級極高,覆蓋範圍也觸及了許多……嗯……敏感的邊境地帶。在目前內部正在進行某些‘必要的梳理工作’的時期,如此大規模、高頻次的數據調用行為,是否本身就可能構成一種新的風險源?比如,數據流的特征是否可能被外部某些嗅覺靈敏的‘獵犬’捕捉並分析?又或者……是否存在極小的概率,被內部某些早已潛伏、且具備相當技術能力的‘異物’,巧妙地加以利用,用於……與其真正使命相關的、不可告人的勾當?”
他的話語,如同塗抹了潤滑油的毒刃,悄無聲息地滑向我的要害。“內部異物”、“不可告人的勾當”這些詞彙,雖然沒有直接點名,卻精準地將“內鬼”的嫌疑,通過這次數據調用,隱隱纏繞在我的身上。會場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仿佛連穹頂的虛假星光都黯淡了幾分。
我心中冷笑,麵上卻如同覆蓋了一層冰霜,毫無波瀾。我迎向那位委員看似關切、實則冰冷的眼神,語氣平穩得如同在陳述一個數學定理:
“您提出的顧慮,在技術層麵確實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因此,在整個數據調用與傳輸過程中,我動用了‘幽靈通道’內核級的多層動態加密隧道與實時流量偽裝技術。其隱匿性與抗分析能力,遠超目前任何已知國家級情報機構的常規監測閾值。至於內部濫用的風險……”
我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些神色各異的臉龐,最後重新定格在發難者身上,帶著一種基於技術自信的、近乎傲慢的冷靜:
“……且不說eve9權限本身所蘊含的、經由‘算盤’先生親自設定的多重安全壁壘。單就‘赤道’項目對於集團物資命脈的重要性而言,任何能夠實質性提升其安全預警能力的數據利用,其所帶來的戰略收益,都遠遠大於那微乎其微的、被濫用的風險。因懼怕刀刃可能傷己而拒絕鑄劍,最終導致在真正的敵人麵前門戶大開,那才是最大的失職,也會給所有虎視眈眈的外部勢力,留下最致命的可乘之機。我想,在座的各位,尤其是‘山魈’先生,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赤道’線路的暢通與安全,意味著什麼。”
我將問題的核心,從虛無縹緲的“內部嫌疑”,巧妙地引向了關乎所有人切身利益的“實際安全”,並再次將“山魈”這麵代表著現實武力和利益的大旗,牢牢立在了我的身前。
“山魈”鼻腔裡噴出一股粗重的氣息,像是壓抑著不耐煩,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石摩擦:“老子聽不懂你們這些繞來繞去的屁話!老子就知道,誰能保住老子的貨,讓老子的人少死幾個,誰他娘的就是有用的人!獵隼這小子搞出來的這套玩意兒,確實讓前麵幾個經常擦槍走火的路口消停了不少!至於數據……”他睥睨地瞪了那個發難的委員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該怎麼用是他這個技術官的事,輪得到你這管倉庫卸貨的來指手畫腳?”
“山魈”粗野卻旗幟鮮明的維護,像一柄重錘,暫時砸碎了明麵上針對我的質疑。那位委員的臉色瞬間變得如同豬肝,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在“山魈”那充滿煞氣的目光逼視下,悻悻地縮回了座位,不敢再發一言。
然而,在整個過程之中,“簿記”始終如同一個局外人,蒼白的麵容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既未對發難者表示支持,也未對我的辯解予以肯定。他就像一尊被放置在權力角落的、專門用於記錄和審計的冰冷機器,默默地觀察、分析著會場內流動的每一比特信息。但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辭都更具壓迫感。他才是那張無形之網真正的編織者和掌控者之一。
會議在一種看似達成共識、實則暗流更加洶湧的氣氛中勉強結束。我回到分析室,感覺精神上的疲憊遠比連續工作數十個小時更加深沉。與這些在權力和陰謀中浸泡了半生的老狐狸周旋,每一句對話都如同在刀鋒上行走,消耗的心力巨大。
但我沒有時間品味這份疲憊。猜疑之網正在收緊,我必須趕在被徹底困死之前,找到撕破它的方法。父親林衛東留下的那份關於廢棄節點的列表,成了黑暗中我唯一能觸摸到的、可能通向生路的繩索。
我重新調出那份看似廢品的列表,將全部精力聚焦於那個與“隱士”活動區域ip段存在重疊、位於緬北“金庫”網絡邊緣的廢棄節點。我不敢進行任何直接的連接嘗試,那無異於在雷區中心跳舞。而是利用“幽靈通道”底層協議分析器的模糊匹配功能,模擬生成大量看似隨機、實則蘊含特定探測規則的網絡請求數據包,對這些廢棄的ip地址和端口序列,進行極其緩慢、極其隱蔽的“端口存活狀態探測”、“協議握手指紋識彆”以及“非標準路由路徑追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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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考驗耐心與技術的精細過程,如同在億萬顆沙粒中,用磁鐵尋找那幾顆帶有微弱磁性的鐵砂。大部分探測請求都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應,那些節點似乎早已在網絡變遷中徹底“死亡”。但當我將探測目標鎖定在列表中的一個特定ip和一組看似毫無關聯的端口組合時,“幽靈通道”的底層反饋日誌裡,赫然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幅度極小、但絕對不正常的“響應延遲異常”!
這個異常短暫到足以被任何常規係統忽略,歸類為普通的網絡抖動。但在我的高度專注和預設的敏感閾值下,它就像寂靜深夜裡一枚細針落地的微響般清晰可辨!這個ip地址,經過反向解析和路由追蹤,其物理位置確實指向“金庫”所在的區域網絡!而那組端口,根據我對某些早已淘汰的、用於工業控製係統的非標準協議的記憶,極有可能是用於某種特定的、低功耗、間歇性數據同步的備份接口!
心臟猛地一縮,血液加速奔流。找到了!父親林衛東,這位多年前犧牲的緝毒警,不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留下了叛徒的線索,甚至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以他獨有的遠見和技術能力,在這座黑暗堡壘的網絡地基中,埋下了一顆幾乎被時光遺忘的“種子”!這條尚未完全斷絕的、極其細微的裂隙,或許就是我能窺探“金庫”內部、確認“夜鶯”下落的唯一希望!
然而,就在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準備調動更多資源,對這微弱的信號進行更深一層、也更危險的解碼試探時,個人終端上,一條來自“岩石”的加密訊息,如同不祥的烏鴉,打斷了我的進程。
【獵隼,有情況。關於你之前要求重點監控的‘赤道’線路b7延伸段毗鄰‘金庫’東北外圍緩衝區),下麵一支巡邏隊剛傳回消息,在對應坐標點附近,發現了一些非集團製式的活動痕跡,包括腳印和車輛輪胎印,清理得很專業,但手法陌生。初步判斷,可能是境外流竄過來的‘獨狼’或小股不明勢力,意圖不明。‘山魈’先生讓我問你,基於你的模型,是否需要立刻調整該區域的監控等級和防禦部署?】
b7延伸段!那正是我通過環境數據和廢棄節點信號鎖定的、4號廠房所在的精確區域!“非集團製式”、“清理專業”、“手法陌生”……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在這個敏感至極的時刻,顯得格外刺眼。是巧合?是另一股勢力比如“隱士”背後的組織)在行動?還是……與“夜鶯”的暴露和失蹤直接相關?是去確認情況的友軍?還是……執行滅口或清除證據的第三方?
“岩石”的信息,表麵上是標準的業務溝通,但其措辭和tiing時機),都透著一股非同尋常的意味。他特意強調“讓你問你”,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這究竟是一種基於某種默契的提醒?還是……來自“山魈”或者更深層勢力的、對我關注該區域動機的又一次隱晦試探?
我迅速回複,語氣保持著技術官特有的、近乎刻板的冷靜:【信息收到。我將立即調取該區域過去48小時內所有監測圖層數據,進行深度關聯分析,評估威脅等級與潛在動機,並據此優化‘赤道’主動防禦模型在該扇區的預警閾值與響應策略。感謝通報。】
結束通訊,我緩緩靠倒在椅背上,感覺那張無形卻堅韌的猜疑之網,正在以我為中心點,被數股力量從不同方向拉扯,收縮得越來越緊。
“簿記”那沉默卻無處不在的審視,“黑隼”派係積壓的怨恨與伺機而動的報複欲,“算盤”深不見底、難以揣度的真正意圖,現在又加上“山魈”勢力範圍內出現的“不明活動痕跡”,以及“岩石”那看似中立、實則意味深長的“提醒”……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壓力,所有的明槍暗箭,似乎都穿越了基地複雜的權力結構,跨越了虛擬與現實的界限,最終彙聚成一股冰冷的渦流,將我牢牢卷在中心,指向那個隱藏在緬北雨林深處的、“金庫”核心區域的4號廠房,指向那個代號“夜鶯”的失蹤戰友,也毫不留情地指向我這個帶著雙重麵具、在鋼絲上獨行的潛伏者。
我抬起依舊傳來陣陣刺痛的右手,看著白色紗布上那抹愈發顯得暗沉的殷紅。
猜疑,如同一種高傳染性的致命病毒,已經滲透了這裡的每一寸空間,感染了每一個人的思維。而我,這個體內流淌著警察血液、懷揣著複仇火焰的“異物”,無疑是這免疫係統最先攻擊、也最欲除之而後快的目標。
我不能坐以待斃,等待這張網將我徹底束縛、窒息。
我必須比布網者動作更快,比病毒變異更迅速。
目光再次落向屏幕上那個代表著父親遺產、閃爍著微弱求生信號的ip地址。
那條廢棄的、可能布滿塵埃與陷阱的鏈路,或許是我唯一能用來刺破這重重羅網的、淬血的尖刺。
我深吸一口氣,將外界的所有噪音、內心的所有波瀾,再次強行壓縮,封存於意誌的最深處。
接下來,我將嘗試觸碰那條可能通往真相與黎明,也可能直通毀滅與永恒黑暗的……父親留下的最後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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