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心理創傷
第七隔離艙那聲槍響的餘韻,並未隨著氣密門的緊閉而消散。它像一枚帶著倒刺的、燒紅的鐵釘,以一種蠻橫而殘忍的方式,狠狠鑿穿了我的鼓膜,永久地楔入了我意識的深處。在此後漫長而凝固的死寂裡,那聲轟鳴化作了永不消散的背景噪音,每一次在腦海中突兀地回響,都震得我靈魂的戰栗清晰可辨,仿佛連思維的結構都在隨之鬆動、碎裂。腰間那把配槍,其物理重量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形而上的沉重感——它不再掛在腰際,而是直接墜在了我的胃囊深處,一塊冰冷、粗糙、不斷散發著鐵鏽與汙血混合氣味的頑石。
我背靠著分析室冰冷的金屬門板,任由身體滑落,最終癱坐在地。沒有去觸碰燈光開關,我主動將自己投入這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這粘稠的虛無能暫時吞噬掉那過於刺眼的血腥現實。然而,黑暗並非淨土。視網膜上,如同損壞的放映機般,不受控製地、反複地投射出那定格的最後一幀——“灰鴉”那雙因極致恐懼而徹底失焦、渙散的瞳孔;額骨中央瞬間炸開的、邊緣不規則且仍在淚淚湧出濃稠液體的暗紅色窟窿;以及他那失去所有支撐、如同被抽去骨骼的玩偶般沉悶倒地的姿態。鼻腔裡,那混合了新鮮血液的甜腥與高效消毒水刺鼻氣味的、獨一無二的“死亡氣息”,仿佛已化作了具有腐蝕性的實體,永久地灼傷了我的嗅覺神經,無論我如何貪婪地吞咽這基地循環的、乾燥冰冷的空氣,都無法將其驅散分毫。
右手掌心的舊傷,此刻不再是單純的生理痛楚。它仿佛與那根扣下扳機的食指建立了某種邪惡的神經鏈接,一陣陣灼熱、撕裂般的劇痛,如同有生命的電流,沿著手臂的神經束不斷竄向大腦皮層,用它那殘酷的、持續不斷的提醒,昭示著這隻手剛剛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我下意識地抬起未受傷的左手,死死鉗住右腕,指甲隔著厚厚的紗布,幾乎要嵌進皮肉之中,試圖用這種自虐般的、尖銳的壓迫感,來鎮壓那從骨髓最深處彌漫開來的、無法抑製的生理性顫抖。
死亡,於我並非陌生。父親林衛東犧牲現場那些經過技術處理的、卻依舊觸目驚心的照片,早已是我無數夜晚的夢魘主角;“夜鶯”在係統日誌中被冰冷描述的、“工業化”處理過程的每一個字,都曾像銼刀般研磨著我的心臟。但那一切,終究隔著一層名為“間接”的毛玻璃。而這一次,是我,林峰,一個曾對著警徽宣誓守護生命的靈魂,親自,在咫尺之距,用一個或許罪不至此、更大概率是權力博弈祭品的同胞的體溫和生命,作為代價,完成了對“獵隼”這個身份的最終獻祭。當扳機在指尖下完成那微小而致命的行程時,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靈魂中某個支撐性的構件,也隨之“哢噠”一聲,斷裂了,掉落在那片被溫熱血漿浸透的、冰冷網格地板上,被迅速玷汙、同化。
“獵隼”。這個代號此刻不再僅僅是一個偽裝,它像一塊剛從煉獄之火中取出、印刻著惡魔符文的烙鐵,帶著嗤嗤作響的白煙,狠狠地燙在了我心臟最柔軟的部位。為了扮演他,我步步為營,深入魔窟,贏得了信任與權柄,卻也在這過程中,一寸寸滑向這道德與倫理的泥沼深淵。今天,我不僅僅是扮演了他,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刹那,我幾乎……觸摸到了成為他的邊緣。那種為了生存而強行從體內壓榨出的、屬於黑暗世界的“冰冷決絕”,那種將人性徹底屏蔽後僅存的、高效的殺戮“本能”,讓我感到了比死亡更深的恐懼。我懼怕的,並非身份的暴露,亦非肉體的消亡,而是恐懼在這無間地獄的長期浸淫下,終有一日會徹底迷失坐標,會遺忘“林峰”為何物,會讓那個毫不猶豫扣動扳機的“獵隼”,從一張不得不戴的麵具,蛻變成我唯一的、可悲的真實麵孔。
胃部一陣劇烈的、不受控製的痙攣,我猛地撲向角落的洗手台,劇烈的乾嘔撕扯著我的喉嚨和腹腔。由於被軟禁,送來的餐食幾乎原封未動,此刻隻能嘔出大量苦澀灼熱的膽汁,燒灼著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痛感。額頭上沁出大量冰冷的、黏膩的汗珠,浸濕了發根,順著鬢角滑落。我抬起頭,鏡子裡映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五官因極致的痛苦和自我厭惡而扭曲,眼窩深陷,瞳孔渙散,裡麵寫滿了瀕臨崩潰的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汙穢感。那是我嗎?還是……一個正在被“獵隼”這頭寄生獸緩慢吞噬、僅剩殘骸的空洞軀殼?
我擰開水龍頭,將閥門開到最大,用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瘋狂地潑濺在臉上。水流嘩嘩的噪音暫時掩蓋了耳中那持續不斷的槍響耳鳴。但當我閉上雙眼,“灰鴉”臨終前那凝固著絕望與難以置信的眼神,便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牢牢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那眼神在無聲地尖叫,在泣血地拷問:“為什麼?憑什麼?你和我……本質上,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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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同?記憶中,身穿嶄新警服、在國旗下莊嚴宣誓的畫麵驟然閃過,與眼前這雙沾滿了無形卻無比粘稠血汙的雙手,形成了足以撕裂靈魂的尖銳對比。使命感?複仇?這些曾經支撐我走過無數險境的信念高塔,在剛才那聲決定性的槍響麵前,其根基仿佛瞬間崩塌,顯露出其下可能存在的、令人不安的虛無與……偽善。為了一個看似崇高的終極目標,是否就擁有了踐踏、剝奪另一條生命的正當理由?即便他並非全然無辜?
巨大的虛無感與沉重的負罪感,如同兩股混合的、冰冷的黑色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我感覺自己像一艘被瞬間鑿穿了船底的破船,正在漆黑一片、暴風雨肆虐的絕望之海中,無可挽回地向下沉淪。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意義,仿佛都在那扣動扳機的一刻,被徹底消耗殆儘,燃燒成了冰冷的灰燼。也許……就這樣放棄掙紮,承認自己靈魂的軟弱,承認無法承受這黑暗碾軋的重壓,任由自己沉入這無底的深淵,未嘗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
這個充滿誘惑的、帶著毒液的念頭,如同一條滑膩的毒蛇,纏繞上我近乎停滯的思維。極致的疲憊感滲透了每一個細胞,瓦解著最後的抵抗意誌。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無儘的黑暗與自我否定徹底吞噬、溶解的前一刹那,左手腕上,“諦聽”腕帶那獨一無二的、仿佛永恒冰點的觸感,像一根尖銳無比的冰錐,猛地紮入我近乎麻痹的神經末梢!
監控!我仍然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無論是“簿記”那雙隱藏在數據背後的眼睛,還是“算盤”那非人的感知,他們一定在密切觀察著我“完成任務”後的每一個細微反應。一個真正的、冷血無情的集團核心“獵隼”,在親手處決了一個“叛徒”兼“構陷者”之後,應該是什麼狀態?會是興奮?是冷漠?是覺得麻煩?還是……如同我此刻這般,崩潰、自我懷疑、癱軟在地如同爛泥?不,絕不可能是我現在這樣!任何一絲屬於“林峰”的痛苦和愧疚,在此刻都是指向我真實身份的、最致命的指針!
這個冰冷徹骨的認知,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瞬間凍結了我幾乎要決堤的情感洪流。我不能崩潰!至少,不能在“他們”視野可及的範圍內,顯露出任何崩潰的跡象!否則,我之前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表演、所有的犧牲,包括“灰鴉”那淪為棋子的、毫無價值的死亡,都將瞬間失去所有意義!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那深植於骨髓、經過無數次錘煉的、屬於一名資深臥底的鋼鐵紀律性,在這一刻強行啟動,如同override程序般,接管了這具幾乎完全癱瘓的身心。我用手死死撐住洗手台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掙紮著,搖晃著站起身,再次麵對鏡中那個陌生而狼狽的倒影。
“你是林峰。”我對著鏡子,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乎微不可聞的氣音,一字一頓,如同念誦最後的禱文,“你是緝毒警林衛東的兒子。你是楊建國埋下的釘子。‘夜鶯’……他把最後的火種,交給了你。”
我反複誦念著這些構成我存在的基石,它們如同在狂風中搖曳的、卻始終不肯熄滅的微弱火苗。父親犧牲時,那凝固著暗紅色冰晶、眉骨上疤痕猙獰卻目光堅毅如磐石的麵容,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與鏡中我這張蒼白扭曲的臉龐緩緩重疊。他當年麵對的,是更赤裸的死亡包圍,是信任之人的背叛,但他直至生命最後一息,都未曾放棄發出那聲警告。
還有“夜鶯”。他那破碎的、用靈魂最後一絲力量傳遞出的信息——“杜鵑被操控”、“搖籃”的恐怖隱喻、“塵埃”的致命威脅、以及那關鍵的流水號證據……這些信息背後所指向的,是一個可能比眼前這血腥泥沼更加黑暗、危害更為巨大的終極陰謀。如果我在此刻倒下,放棄前行,那麼他的犧牲,他承受的一切,就將真正意義上,變得毫無價值。
使命感,那幾乎被自我厭惡和虛無感徹底碾碎的使命感,如同在灰燼中艱難尋覓到的一星殘火,頑強地、微弱地,重新跳動起來。它不再有往日那般熾熱耀眼的光芒,而是帶著一種傷痕累累的、冰冷的、近乎絕望的堅定。
我不能在此刻倒下。不是為了那些曾經看似光輝的誓言,而是為了……不讓那些已經倒下的人,他們的血白流。為了不讓“獵隼”這張浸滿血汙的麵具,有朝一日,真的與我的臉皮徹底長合,無法剝離。
我開始用最直接、最粗暴的行動,去強行“重構”那已支離破碎的精神防線。我走到房間中央,不再蜷縮於象征軟弱與逃避的陰暗角落。我抬起沉重的手臂,按下了燈光開關,讓那慘白、刺眼、毫無溫度的光線瞬間充滿整個空間,無情地驅散試圖包裹我的黑暗。我強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隨時會折斷的脊梁,儘管軀乾深處的肌肉仍在傳遞著無法控製的細微震顫。我清理掉洗手台上狼藉的汙漬,用冰冷的水流再次,甚至是過分仔細地衝洗臉頰和雙手,尤其是那根扣下了扳機的食指,我近乎偏執地反複搓揉,直到指節處的皮膚泛起不正常的紅色,傳來灼熱的刺痛感,仿佛通過這種近乎自殘的清潔儀式,就能滌蕩掉那附著其上、無形卻無比沉重的血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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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知道,這僅僅是表象,內心的驚濤駭浪遠未平息,那槍聲與血腥的畫麵依舊會如同潛伏的惡獸,在不經意間驟然撲出,帶來短暫的窒息與眩暈。但至少,在外在的、可以被觀測到的層麵上,我必須重新鑄造起“獵隼”那標誌性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堅硬外殼。
我坐到那冰冷熟悉的操作台前,儘管絕大部分界麵依舊因權限凍結而呈現一片死寂的灰色。但我仍然調出了那有限的、被允許訪問的基礎係統日誌和內部通訊記錄的公開層,開始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不帶任何情感投入地瀏覽。我強迫自己的大腦處理器去解析這些毫無營養的信息流,去追蹤那些無關緊要的數據包路徑,用這種高強度的、重複性的、近乎自我懲罰的勞動,來強行填滿思維的每一個空隙,不給那些創傷性的記憶碎片留下任何肆虐的餘裕。
這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也是一種另類的、殘酷的淬火。每一次,當“灰鴉”那絕望的麵孔試圖在腦海中清晰地凝聚,我就用左手拇指,更加用力地掐按右手掌心紗布覆蓋下的傷口,利用那更尖銳、更可控的生理痛楚,來強行覆蓋、壓製那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說的精神劇痛。汗水不斷從額角滲出,沿著太陽穴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屬操作台上,濺開微小的水漬。我的眼神,在持續的自我對抗中,逐漸褪去了之前的混亂與痛苦,變得空洞、專注,卻又缺乏生機,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台僅僅在執行預設程序的、高效而冰冷的機器。
不知在這種機械性的自我折磨中煎熬了多久,分析室的門,再次毫無征兆地滑開了。依舊是“岩石”,如同一個設定好的程序節點。他站在門口,那魁梧的身軀擋住了部分光線,投下沉重的陰影。他那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快速而仔細地掃過整個房間,最終落在我那刻意挺直的背脊,以及麵前那雖然大部分區域灰暗、但依舊有少量數據在流動的屏幕上。他似乎在執行一項關鍵的評估任務——評估我經曆了“清潔作業”這場終極試煉後的心理狀態與穩定性。
“獵隼,”他的聲音依舊是那副低沉而缺乏起伏的調子,但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簿記’先生通知,基於你近期的表現……尤其是在處理‘灰鴉’事件中所展現出的‘效率’與‘決斷’,你的部分權限已恢複。目前等級:eve5,僅限於維持本分析室的基本日常運維,以及接收集團內部非涉密通告。‘赤道’項目及其相關安全升級工作,仍由‘扳手’團隊全權負責,你無需再過問。”
eve5權限?一個近乎侮辱性的、比初入核心時還要低微的基礎權限。但這無疑是一個明確無誤的信號——他們尚未決定徹底廢棄我這個“工具”,或者說,“簿記”仍然認為,在他所懷疑的那場“更高層麵的危機”中,我這個經曆過血火考驗、狀態微妙的棋子,或許還存在著某種獨特的、可供利用的“價值”。
“明白。”我轉過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岩石那審視的視線,臉上如同覆蓋了一層冰封的麵具,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聲音平穩得如同無風的湖麵,不起一絲漣漪,“感謝‘簿記’先生的……信任與給予的機會。”
岩石的瞳孔似乎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那古銅色的、鮮有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極難捕捉的、複雜的微光,仿佛在我這過於完美的平靜之下,察覺到了某種非自然的、強行壓抑的東西。但那異樣轉瞬即逝,快得讓人懷疑是否是錯覺。他沒有再吐出任何一個字,隻是用那深沉的目光最後看了我一眼,隨即,厚重的金屬門再次無聲滑閉,將內外重新隔絕。
在門鎖合攏發出“哢噠”輕響的瞬間,我維持的、那堅不可摧的平靜表象之下,洶湧的暗流幾乎要衝垮堤壩。但我用儘了殘存的全部意誌力,將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混合著痛苦、屈辱和罪惡感的浪潮,死死地、強行地壓回了內心的最深處。
我低下頭,看著屏幕上那可憐的、代表著eve5權限的綠色圖標,像看著一個冰冷的諷刺。我又抬起手,凝視著掌心紗布下,因為方才持續的自我折磨而明顯加劇、洇出更大片不規則暗紅色的傷口。
心理的創傷遠未愈合,那血腥的真相與親手染上的罪孽,如同一道被劣質技術縫合的、深可見骨的傷口,注定將在未來很長、很長的歲月裡,持續地隱隱作痛,間歇性地發炎、潰膿,成為我靈魂上永不消退的烙印,時刻提醒著我腳下所踏的,是何等黑暗的深淵。
但我知道,腳步不能停下,視線不能回轉。
重建,並非為了恢複那早已失去的、純粹無瑕的初心,而是為了背負起這滿身的傷痕與無法洗刷的汙穢,拖著這具殘破的軀殼與沉重的靈魂,繼續沿著這條看不到儘頭的、通往更深沉黑暗的道路,踽踽獨行。
直到使命達成,夙願得償。
或者……在這條路的某個儘頭,被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徹底地、完全地吞噬、同化,再無一絲“林峰”的痕跡。
我重新將空洞而冰冷的目光,投向眼前那片灰暗與零星綠光交織的屏幕。眼神裡,不再有波瀾,隻剩下一種經曆過徹底崩壞後、被強行重塑的、非人的專注。
狩獵,仍在繼續。
而獵手,已遍體鱗傷,靈魂布滿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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