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刺目的光與吞噬一切的暗驟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晃眼的、帶著塵土氣息的春日陽光。
我發現自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一條夯實的土路上，路兩旁是剛剛抽出新綠的田野，。
風帶著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暖洋洋地吹在臉上，有些癢。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略顯寬大、但洗得乾淨的衣裳，腳上的鞋卻沾上了泥點。
“累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轉過頭，看到了連亦銘。
這個連亦銘就像是白君陽給我看的那段記憶裡的連亦銘一樣，帶著幾分在工坊裡的、未曾完全斂去的疏離感，但眉眼間的慵懶已經化開不少，添了些許人間煙火的溫度。
他依舊是一身素色長袍，連衣服都一樣！
不對！這不會真的是我丟失的記憶吧？連亦銘他們極力隱藏的真相嗎？
連亦銘看著我，眼神裡有種複雜的情緒，像是觀察，又像是引導，還藏著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或許都未曾察覺的……新奇？仿佛帶著一個剛剛擁有靈智的珍稀造物，小心翼翼地踏入凡塵。
我隻是搖了搖頭，聲音還有些空茫：“不……累。隻是……陽光，很……亮。”
我發現我控製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去觸摸那透過樹葉縫隙灑下的光斑，動作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好奇和試探。
連亦銘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如同春風拂過琴弦：“人間的陽光，自然與工坊裡的不同。慢慢看，慢慢感受。”
這好像是連亦銘剛把“我”從神燼那裡給“拐帶”走的情形，接下來是要去瀾息城嗎？
我們繼續前行。
路過一個茶寮，幾張粗糙的木桌旁坐著幾個歇腳的行商和農戶，大聲談論著收成和路途見聞。濃鬱的茶香和點心的甜膩氣味飄過來。
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望向那邊，鼻翼微微翕動。那是從未接觸過的、屬於“人間”的複雜氣味。
連亦銘順著目光看過去，了然地點點頭：“渴了？還是餓了？”他帶著我走到一張空桌旁坐下，向茶寮主人要了一壺粗茶，兩碟簡單的點心。
我笨拙地學著旁人的樣子，端起粗糙的陶碗，小心地吹著滾燙的茶水，然後被燙得縮了縮舌頭。拿起一塊模樣樸素的米糕，咬了一小口，腮幫子慢慢鼓動，細細品味著那簡單的甜味，眼中流露出一種純粹的、發現新事物般的微光。
連亦銘沒有動麵前的茶點，隻是靜靜地看著，目光深邃。那一刻，我覺得他或許在想，這個源自混沌、被神燼賦予形態、又經他之手帶入凡塵的“靈”，最終會走向何方。
“接下來，想去哪裡？”他問，語氣隨意，仿佛隻是征詢一個旅伴的意見。
我抬起頭，望向土路延伸的遠方，群山起伏，雲霧繚繞。努力搜尋著腦海中那些關於這個世界的零碎知識，試圖給出一個答案。
“聽說……東邊，有……很大的城。”我努力組織著語言，“很多人……很多……沒見過的東西。”
“瀾息城？”連亦銘眉梢微挑，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意味深長的弧度，“確實是個熱鬨地方。也好，那裡魚龍混雜，適合……長見識。”
他站起身，放下幾枚銅錢。“走吧，天黑前得找個地方投宿。前麵的鎮子，應該有個不錯的客棧。”
果然是去瀾息城嗎？沒想到這竟然是我們的第一站。
我們住進了一家乾淨但樸素的客棧。
連亦銘竟然和我住在一個房間，是不放心我自己一個人嗎？
夜晚，油燈如豆。
我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鎮上的零星燈火，聽著隱約傳來的犬吠和更夫敲梆子的聲音，一切都是那麼新鮮。
連亦銘坐在桌旁，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既然入了這凡塵，總要有些防身之物。明日，我帶你去選件兵器。”
我轉過頭看他，眼中帶著疑惑：“兵器？”
“嗯。”他點點頭，“行走江湖，難免遇到麻煩。你不能總是……像在工坊裡那樣，隻憑本能。”他頓了頓，補充道，“選一件你感覺趁手的。”
第二天，他帶我去了鎮上唯一的鐵匠鋪。鋪子裡掛滿了刀劍槍棒，炭火的氣息和金屬的冰冷味道混雜在一起。
我一件件看過去，對那些閃爍著寒光的利器感到陌生。最終，目光落在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的銀色小刀上。它很樸實，沒有任何裝飾，但線條流暢，握在手中，有一種奇異的貼合感。
連亦銘看著我的選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短刀……也好，重守不重攻，適合你現下的心性。”他沒有多說什麼，付了錢。
離開鐵匠鋪，他開始教我最基本的運力法門和招式。
很明顯，這個時候的我學習能力極強，那些複雜的動作看一遍就能模仿得八九不離十，但總缺少一種“殺氣”，更像是在完成一套優雅的舞蹈。
連亦銘也不糾正，隻是在動作走形時，用指尖輕點一下關節，力道精準，能讓我瞬間明白發力關鍵。
“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收起示範的姿態，看著我反複練習一個簡單的格擋動作，“記住感覺，而非形狀。”
那段日子，簡單，充實，帶著一種剛剛揭開世界麵紗的懵懂與好奇。
我們一路向東，遇見過攔路的小毛賊，也被卷入過村鎮間的小小紛爭。
連亦銘大多時候袖手旁觀，隻在關鍵時刻稍作點撥，讓我自己去應對、去體會。
我開始慢慢理解什麼是“善惡”，什麼是“危險”，什麼是這個紅塵俗世運行的、不成文的規則。眼中的空茫漸漸被各種情緒填滿——好奇、喜悅、困惑，甚至是一點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
而連亦銘，始終在身邊，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又像一個耐心的老師。他看著我一點點褪去混沌的蒙昧，染上人間的色彩。
那或許是一段……相對平靜，甚至帶著些許溫暖的時光。
是風暴來臨前，最後的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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