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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病氣凝針懸壺星圖(1 / 2)

冰冷的雨水混著藥材的碎屑,順著我的脖頸往下淌。我蜷縮在藥櫃的角落,小小的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發抖。藥鋪裡一片狼藉,屋頂被轟開的大洞像一隻猙獰的巨眼,貪婪地吞噬著外麵傾瀉而下的暴雨。焦黑的地麵上,除了被雨水衝刷的痕跡,什麼都沒有。爺爺,那個剛剛變得陌生又年輕的身影,連同那垂死的男人和恐怖的黑氣,都消失了。

空氣裡殘留著刺鼻的焦糊味、濃烈的土腥氣,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仿佛支撐著這間藥鋪、支撐著我整個世界的柱子,被剛才那道滅世般的雷霆硬生生劈斷了。

“爺爺……”喉嚨裡堵著硬塊,發出的聲音嘶啞破碎,瞬間就被嘩啦啦的雨聲吞沒。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那團翻滾著鬼臉的黑氣,那道劈碎一切的雷光,爺爺最後那句被雷聲吞沒的囑咐……還有掌心那仿佛被烙鐵燙過的灼痛感,眉心那瞬間的刺入感,都真實得讓人窒息。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剛才被青銅秤杆劃破的掌心,傷口邊緣還殘留著一點暗紅的血痂,但奇怪的是,傷口本身卻已經收攏,隻留下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紅痕。愈合的速度快得不正常。更詭異的是,那道紅痕的走向,仔細看去,竟隱隱帶著一點極其微弱的、仿佛錯覺般的銀藍色微光,如同皮膚下埋藏了一條沉睡的星河細線。

我猛地甩了甩頭,不敢再看。一定是驚嚇過度,眼花了。

雨還在下,無休無止。冰冷的濕氣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我牙齒開始打顫。藥鋪裡一片死寂,隻有雨聲。黑暗籠罩著一切,隻有屋頂破洞透下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傾倒的藥櫃、散落滿地的藥材狼藉輪廓,如同鬼影幢幢。

不行,不能待在這裡!

一個念頭猛地竄上來。必須離開!這地方太可怕了!那些抬人來的漢子也許還在外麵,也許……也許那恐怖的黑氣還會回來?爺爺……爺爺被雷劈沒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藥材堆裡爬起來,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向藥鋪的後門。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冰冷的雨水立刻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後院同樣一片狼藉,晾曬藥材的竹匾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浸泡在泥水裡。

我顧不得許多,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衝進雨幕,沿著熟悉又陌生的泥濘小巷,朝著鎮子東頭唯一能想到的“安全”地方跑去——三嬸家。爺爺以前帶我去過幾次,三嬸是爺爺的遠房表親,一個嗓門很大、心腸不壞的寡婦。

雨水模糊了視線,冰冷的衣服貼在身上,沉重又難受。我跑得氣喘籲籲,肺裡像塞了團火。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到三嬸家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年畫的院門。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拍打著門板,聲音帶著哭腔:“三嬸!三嬸!開門!開門啊!”

“誰呀?大半夜的嚎喪呢!”裡麵傳來三嬸帶著睡意和不滿的粗嗓門。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昏黃的油燈光瀉出來。三嬸裹著件舊棉襖,睡眼惺忪的臉探出來,看清是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小念?!我的老天爺!你咋弄成這樣了?掉水坑裡了?你爺爺呢?”她一把將我拽了進去,粗糙的大手摸到我濕透冰涼的衣裳,又看到我慘白驚恐的小臉,頓時慌了神,“哎喲我的小祖宗!出啥事了?快進來!凍死人了!”

溫暖乾燥的屋子,灶膛裡殘留的餘溫,還有三嬸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皂角和煙火氣的味道,終於讓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點。巨大的委屈和後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最後一點強撐的勇氣。

“哇……”我再也忍不住,撲進三嬸帶著油煙味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講述著那個恐怖的雨夜:抬來的垂死男人,纏繞的恐怖黑氣,爺爺手指下的金光,九根飛出的神針,劈碎屋頂的巨雷,還有……爺爺在雷光中消失……

“黑氣?鬼臉?神針?天雷?”三嬸聽得臉色發白,粗糙的手拍著我的背,嘴裡卻是不信,“小念乖,不哭不哭,是不是做噩夢了?嚇著了?還是淋雨發癔症了?你爺爺那麼大本事,咋會被雷劈呢?準是你看錯了……”

她隻當我是被暴雨和黑暗嚇壞了,出現了幻覺。她給我換上她兒子小時候的舊衣服——一件寬大的、帶著樟腦丸味道的粗布褂子,又熬了一碗滾燙的薑湯,逼著我灌下去。辛辣的暖流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驅散了些許寒意,卻驅不散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爺爺沒了。濟世堂沒了。那個充滿藥味、金光和爺爺枯瘦身影的世界,一夜之間崩塌了。

那一晚,我縮在三嬸家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裹著帶著黴味的舊被子,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糊著舊報紙的房頂。外麵雨聲漸歇,隻剩下屋簷滴水的嗒嗒聲,像敲在心上。掌心那道紅痕,在黑暗中似乎又在隱隱發熱,提醒著我那一切並非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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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像沉入一潭冰冷粘稠的死水。

三嬸收留了我,但她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我成了她家一個沉默的影子。白天,她出去幫人漿洗縫補,或者下地乾點零活,我就留在那個小小的、光線昏暗的院子裡。我不敢再靠近鎮子西頭的濟世堂廢墟,甚至不敢朝那個方向張望。偶爾在街上遇到曾經來藥鋪看過病的熟人,他們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憐憫和歎息,那目光像針一樣紮人。

“唉,老蘇先生那麼好的人……”

“可憐了這孩子……”

“聽說是遭了天譴?那晚的雷,嚇死個人喲……”

竊竊私語像蒼蠅一樣嗡嗡地鑽進耳朵。我低著頭,加快腳步,隻想把自己藏起來。那個雨夜的恐怖景象,連同這些目光和議論,像沉重的石頭壓在我胸口,讓我喘不過氣。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閉上眼,就是翻滾的黑氣,無聲哀嚎的鬼臉,刺目的雷光,還有爺爺最後變得年輕卻又無比陌生的、被光芒吞噬的側臉。掌心那道紅痕在夜深人靜時,灼熱感會變得異常清晰,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裡麵蘇醒、湧動。

白天,我變得異常沉默。三嬸的兒子,比我大幾歲的鐵柱,起初還好奇地想拉我一起玩,但我總是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子裡幾隻刨食的雞,或者盯著牆角磚縫裡頑強鑽出的幾株雜草,眼神空洞。他叫我,我也反應遲鈍。

“小念,你咋了?跟丟了魂似的?”鐵柱終於忍不住,湊到我麵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猛地回神,下意識地看向他。就在目光觸及他臉龐的瞬間——

嗡!

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細微震顫,毫無征兆地掠過!

眼前的世界,猛地“褪色”了!

鐵柱那張帶著點憨厚和好奇的臉,他身後的土牆、院裡的雞、天空……所有鮮豔的色彩瞬間黯淡、剝離,如同蒙上了一層灰白的薄紗。而在這片灰白的世界裡,鐵柱的身體內部,卻清晰地“亮”了起來!

不是真正的發光,而是一種奇異的視覺感知。我看到他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像河流的支流;看到更深處一根根白色的骨骼輪廓;看到一團模糊的、跳動的紅色光影——那是他的心臟位置。這些景象,如同用最淡的墨線勾勒在灰白的背景上,清晰得不可思議!

但這還不是最讓我震驚的。

在鐵柱左肩靠近脖頸的位置,那片灰白的“背景”上,突兀地凝聚著一小團東西!

那是一種極其暗淡、近乎透明的、帶著渾濁感的灰黃色“霧氣”。它像一小塊汙漬,粘附在鐵柱身體內部的結構圖上,大約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邊緣模糊。這團灰黃霧氣靜靜地懸浮在那裡,緩慢地、極其微弱地旋轉著,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汙濁”感。它和周圍乾淨清晰的脈絡骨骼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呃……”我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喘,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

“小念?”鐵柱被我嚇了一跳,看著我的眼神像看怪物,“你咋了?臉白得跟紙一樣!”

我死死地盯著他左肩那塊位置,心臟狂跳。那是什麼?那團灰黃色的霧氣是什麼?它讓我本能地感到厭惡和排斥,就像……就像那天在藥鋪裡聞到那股腐臭黑氣時的感覺,隻是微弱了無數倍!

“沒……沒事。”我低下頭,不敢再看,聲音乾澀,“有點冷。”

鐵柱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看豔陽高照的天空,嘀咕了一句:“怪人。”轉身跑開了。

我卻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浸濕了貼身的舊褂子。剛才看到的景象,絕不是幻覺!那灰黃的霧氣……難道就是……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難道那就是爺爺最後在我腦海裡留下的那句話所指的……“病氣”?天道崩壞的傷口?

接下來的幾天,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混亂。我不敢再看任何人!走在街上,我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生怕一抬頭,就看到彆人身體裡那可怕的、代表“病氣”的汙濁霧氣。我變得畏畏縮縮,像隻受驚的鵪鶉。

然而,恐懼之中,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無法抑製的躁動卻在悄然滋生。那躁動如同種子在黑暗中萌發,帶著對“真相”的病態渴望。

終於,在一個悶熱的午後,三嬸去河邊洗衣裳了,鐵柱也不知跑去了哪裡。小小的院子裡隻剩下我一人。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我坐在門檻上,看著自己攤開的、沾著泥土的掌心。那道紅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但那種若有若無的灼熱感和聯係感,卻越來越清晰。

“病氣……”我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一個念頭如同惡魔的低語,在我腦中盤旋:再看一次。看看自己。

強烈的衝動壓倒了恐懼。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著那天“看”鐵柱時的感覺。集中精神,將所有的注意力投向自己的手掌。

嗡!

熟悉的震顫感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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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的世界瞬間降臨!這一次,我看得更清晰了。自己的手掌骨骼、纖細的指骨、掌骨,還有皮下細密的血管網絡,都清晰地呈現在“視野”裡,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圖。皮膚、肌肉的紋理也隱約可見。

我屏住呼吸,目光順著自己的手臂、肩膀,一點點向內“掃描”。

沒有……沒有發現那種明顯的灰黃色霧氣汙塊。正當我微微鬆了口氣,視線掃過自己胸口偏左的位置時,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在那裡,在心臟上方一點,肺部的位置附近,灰白的背景上,赫然漂浮著三四個極其微小的“點”!

它們比鐵柱肩頭那塊灰黃霧氣小得多,顏色也更淺淡,近乎半透明,帶著一種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灰白色。像幾粒細小的塵埃,幾乎要融入背景。如果不是我集中了全部精神,根本不可能發現。它們極其緩慢地懸浮著,幾乎不動,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的、令人不太舒服的“滯澀”感。

這就是我身體裡的“病氣”?這麼微小?是因為我年紀小,還是因為……蘇家的血脈?

這個發現讓我心頭狂震,但同時,一種莫名的、混合著掌控感和恐懼感的興奮,如同電流般竄過全身。我能“看見”了!我真的能看見爺爺所說的“病氣”!那……我能做點什麼嗎?像爺爺那樣?

爺爺那枯瘦手指下流淌的金光,那引動九針、逼退黑氣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裡。那種力量……我也有嗎?

一個更大膽、更瘋狂的念頭不可遏製地冒了出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院牆根下。

那裡,在潮濕的牆角陰影裡,蜷縮著一隻半大的土狗,是鄰居家跑過來的。它此刻狀態很不好,無精打采地趴著,瘦骨嶙峋,原本黃褐色的皮毛失去了光澤,沾滿了泥土和草屑。最顯眼的是它的一條後腿,明顯腫脹著,比另一條腿粗了一圈,腳爪不敢著地,隻是虛虛地點著。它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痛苦的嗚咽,身體微微顫抖,連驅趕身上蒼蠅的力氣都沒有。

我認得它,它叫“阿黃”,以前挺活潑的。鄰居說過它前幾天跟彆的狗打架,被咬傷了腿,傷口發炎了,眼看就不行了。

一股強烈的衝動攫住了我。我要試試!我要看看它的“病氣”!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牆角。阿黃警惕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但很快又因為疼痛和虛弱垂下了頭,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我蹲在它麵前,距離很近。那股傷口腐爛的臭味混合著它身上病弱的氣息,直衝鼻腔。但我此刻顧不上這些,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看”的能力上。

集中!像看自己那樣!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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