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神農架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深沉，也格外的冷。尤其是在經曆了連番惡戰、山神消散、以及“山君”那如同懸頂之劍般的威脅之後，這夜的寒意似乎能穿透衣物，直浸骨髓。
營地中央，篝火頑強地燃燒著，跳動的火焰驅散了一小片黑暗與寒冷，發出劈啪的輕響，成為這死寂山林中唯一活躍的存在。其他人經過白天的驚魂和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在各自的帳篷或簡陋鋪位裡沉沉睡去，連布歐都蜷在林晚身邊，發出了細微而均勻的鼾聲。
篝火旁，隻坐著兩個人——蘇念，和剛剛退燒、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趙剛。
按照安排，本不應由病號守夜，但趙剛卻異常堅持。他靠在身後冰冷的岩石上，眼神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有些複雜，既有劫後餘生的疲憊，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澱了數十年的沉重。眾人拗不過他，加上蘇念也需要有人換班休息，便隻好由他們兩人負責守上半夜。
蘇念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吸入肺中，再緩緩吐出，仿佛能將胸中的壓抑與寒意稍稍驅散一些。他又擰開隨身攜帶的一個扁平金屬酒壺，仰頭灌了一口。高度數的白酒如同一條火線，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帶來的灼熱感暫時逼退了山林夜間的濕冷。
他將酒壺遞給趙剛：“山裡寒氣重，喝一口驅驅寒？”
趙剛看著酒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同樣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他顯然很久沒接觸過這種東西了，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上瞬間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好一會兒，他才平複下來，將酒壺遞還給蘇念，啞著嗓子道：“很多年不碰這個了……”
蘇念看著他，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絲探究。他掐滅了手中的煙頭，又重新點上一根，煙霧繚繞中，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趙剛耳中：“趙隊，你和石老爺子……似乎，不隻是認識那麼簡單？”
趙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著，目光投向跳躍的篝火，眼神變得悠遠而迷離，仿佛穿透了火焰，看到了數十年前的時光。
半晌，他忽然向蘇念伸出手：“能……再給我一根煙嗎？”
蘇念沒有說話，默默遞過煙盒和打火機。
趙剛笨拙地抽出一根煙，點燃。辛辣的煙氣再次湧入肺部，帶來熟悉又陌生的刺激感，他沒有再咳嗽，隻是眉頭緊緊皺著，仿佛這煙霧能幫助他撬開那扇塵封了太久太久的心門。
“蘇先生，”趙剛的聲音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沙啞，他吸了一口煙，緩緩說道，“你猜得沒錯。我和石老栓……我們何止是認識。幾十年前，我們還是光著屁股一起在山溝裡摸魚、上樹掏鳥蛋的玩伴。那時候，村裡人都叫他小石頭，叫我剛子。”
他的話語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一段被歲月塵封的往事，在這寂靜而危險的神農架之夜，伴隨著篝火的劈啪聲，娓娓道來。
“那都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了。”趙剛的眼神飄忽，“我母親，是響應國家號召，從城裡來的知青。她懷著滿腔熱血和理想，來到了神農架山腳下的這個小山村。”
“剛來的時候，她們這些城裡來的姑娘，對大山裡的規矩一無所知，鬨出了不少笑話，也跟本地村民產生過不少矛盾。山裡人覺得她們嬌氣、不懂事，她們覺得山裡人固執、迷信。”趙剛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唯獨我父親……他是個憨厚、沉默的獵戶，話不多，但心地善良。他看到我母親她們不適應，總會默默地幫襯一把，砍柴挑水，或者偷偷塞些山裡打的野味給她們改善夥食。”
“那時候的人啊，感情都很純粹，也很靦腆。”趙剛的語氣帶著對那個年代的懷念與感慨，“我母親就是這樣，被我父親這種潤物細無聲的好慢慢打動了，心裡對他暗生情愫。可我父親呢？他從小在山裡長大，腦子裡隻有打獵、種地、守山裡的老規矩，哪裡懂得這些城裡姑娘細膩的心思？”
“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我母親同行的幾個知青隊友看出了苗頭，她們從中撮合，加上我母親自己也終於鼓起了勇氣……這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趙剛的臉上露出一絲溫暖，“後來，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再後來，就有了我。”
“小石頭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們倆同年，自然就成了最好的玩伴。一起爬山下河，一起偷生產隊的紅薯，一起聽村裡的老人講山神鬼怪的故事……那段日子，雖然物質匱乏，但卻是我童年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篝火搖曳，映照著趙剛陷入回憶的臉龐，那緊繃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些許。
“一直到我十歲左右，”趙剛的語氣漸漸低沉下去，“我母親……她畢竟是城裡來的，有文化，有見識。她愛我父親，也愛這片養育了她的大山，但她不希望我一輩子被困在這深山裡，重複父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她想讓我讀書，走出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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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不顧我父親的些許不舍和村裡人的議論，毅然把我送回了城裡的姥爺姥姥家讀書。”趙剛深吸了一口煙，“我確實也算爭氣，到了城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在我身上慢慢應驗了。我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和我母親期望的那樣，逐漸發生了變化。”
“幾年後，我放暑假回到山裡。”趙剛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我興高采烈地去找小石頭，想和他分享城裡的見聞，想和他像小時候那樣玩耍。但是……我很快就發現，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牆。”
“我跟他講課堂上學到的物理化學，講地球是圓的，講閃電是放電現象……他卻固執地跟我說，山裡有山神，打雷是雷公發怒，不能往西邊走，那是山神禁地……”趙剛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談的話題再也說不到一塊去了。他守著祖輩傳下來的大山規矩，敬畏著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神靈；而我，接受了係統的唯物主義教育，相信科學能解釋一切。我們的眼界、見識，乃至信仰，都已經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雖然表麵上還是朋友，但那種心靈上的隔閡與疏遠，我們彼此都能清晰地感覺到。漸漸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趙剛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遺憾，那是對逝去純真友誼的惋惜。
“然後……就發生了那件徹底改變了一切的事情。”趙剛的語氣驟然變得沉重無比，拿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那一年，我大概十三四歲。村裡組織了一次進深山采山貨的行動，由幾個經驗最豐富的老獵人帶隊，我父親……和小石頭的父親都在其中。出發的時候，隊伍浩浩蕩蕩，有七個人，大家都盼著能采到些珍貴的藥材、皮毛，換些錢補貼家用。”
“他們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趙剛的聲音哽住了，他猛吸了幾口煙，才勉強繼續道，“回來的時候，隻剩下四個人。小石頭和他父親，還有另外兩個獵人。我父親……和其他三個人，沒有回來。”
“他們帶回來的解釋是……”趙剛的眼中浮現出痛苦與質疑，“他們說，原本收獲很好，采到了一批極其珍稀的山貨。但在返程途中，我父親為了追捕一隻受傷的罕見獵物，不小心闖進了‘迷魂氹’深處。緊接著，天色驟變，下起了傾盆大雨，電閃雷鳴，他們還聽到了仿佛有巨獸在深處廝殺的恐怖聲音……然後，山洪就爆發了。”
“他們說，巨大的洪水如同白龍，眼看就要吞噬他們，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引導，全部灌進了供奉山神的那個山洞裡，山洞消失，變成了黑水潭。他們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但我父親和其他三人，卻沒能逃出來……”
趙剛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當年那個少年不信與憤怒的光芒：“我母親當然不信！她雖然感激山神可能救了剩下的人，但她無法接受這個解釋！她看著他們帶回來的、確實價值不菲的珍稀山貨，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滋生——她懷疑，是不是他們見財起意，為了獨占這批山貨，在深山裡害了我父親！甚至，所謂的山洪、山神顯靈，都可能是他們編造出來的謊言！”
“爭論，哭訴，質問……那段時間，家裡、村裡，鬨得不可開交。小石頭的父親賭咒發誓，說絕無此事，一切都是山神旨意，是天災。但我母親如何能信？失去了丈夫的悲痛和對人性的懷疑，讓她心如刀絞。”
“沒過多久，我母親就帶著我，永遠地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回到了城裡。她始終無法釋懷，鬱鬱寡歡，沒幾年……就病逝了。”趙剛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悲傷，“她臨終前，還拉著我的手，說她不相信我父親會那麼不小心，她總覺得真相被掩蓋了……”
篝火旁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隻有火焰燃燒的聲音。蘇念能感受到趙剛話語中那跨越了數十年的悲痛、疑惑與不甘。
“這些年，這件事一直像一根刺，紮在我心裡。”趙剛將燃儘的煙頭摁滅在泥土裡，抬起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甚至帶著一絲執拗，“我知道，想要查明當年的真相，幾乎是不可能的。那片深山老林，吞噬了太多的秘密。”
“直到後來，我進了地質勘探這一行，憑借努力和成績，有了一定的地位。當我得知國家要組織一支精銳隊伍，對神農架深處進行一項高度機密的勘探任務時……”趙剛的目光投向黑暗中那如同巨獸匍匐的山巒輪廓，“我心裡那顆埋藏了幾十年的種子，突然就發芽了。我幾乎是拚儘了全力，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才爭取到了帶隊的機會。”
“我告訴自己，我來這裡，是為了國家的科研任務。但在我內心深處……”趙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何嘗不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走進這片當年吞噬了我父親的深山，親自來看一看，感受一下，或許……能找到一絲半點的線索，解開母親至死都未能釋懷的心結。”
“隻是我沒想到……”趙剛的臉上露出一絲慘然的笑容，“這片大山，遠比我想象的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險。我們遇到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地質現象或者野獸……而是……而是這些完全超出了科學認知範疇的東西。王磊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
他的聲音再次低沉下去，充滿了自責與無力感。
蘇念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評論。他終於明白，為何趙剛看向石老栓的眼神如此複雜，那裡麵交織著童年的情誼、家變的隔閡、失去親人的痛苦，以及那沉澱了數十年、或許永遠也無法得到答案的疑問。
這段塵封的往事，不僅解釋了趙剛與石老栓之間的關係，更揭示了趙剛內心深處，驅動他踏入這片絕地的、那份沉重而執著的個人情感。這讓他此次神農架之行，除了官方任務之外，更蒙上了一層悲壯的私人色彩。
篝火，依舊在跳動。
但夜，還很長。而遠處那來自“山君”的恐怖氣息，似乎隨著夜深，變得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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