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興帶著殘兵敗將,一路惶惶如喪家之犬,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儘快逃回視為老巢的金蘭府據險固守。然而,就在距離金蘭府尚有數十裡的一處山道上,他們迎麵撞上了一支正在倉皇西撤的隊伍——那旗幟衣甲,分明是原本應該留守金蘭府的部下!
希望在這一刻徹底粉碎。金蘭府顯然已然易主,連守軍都被趕了出來。潘興隻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氣血逆湧之下,身形晃了幾晃,幾乎要當場昏厥過去。身邊那麵容英偉的男人一把扶住潘興。
潘興麵色慘白如紙,反手抓住男人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對方肉裡,聲音因絕望而嘶啞變形:“乾真…金蘭沒了…退路斷了…我們…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天要亡我啊!”
李乾真亦是心頭巨震,但強自壓下驚惶。他目光快速掃過周圍愈發慌亂的士卒,知道軍心即將崩潰。他立刻命親兵展開那幅已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簡陋地圖,目光在已被官軍標記控製的區域和可能的方向間急速逡巡。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手指猛地點向地圖東側與暹羅州交界的一片蠻荒區域,咬牙決然道:“大哥!如今四麵楚歌,合圍之勢將成!退回金蘭已無可能,北上、西去皆是死路!為今之計,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轉向東邊,冒險突入暹羅州境內!官軍主力新克金蘭,忙於肅清城內、分功論賞,東麵防線縱有布置,也必是薄弱環節!這是我們唯一,或許也是最後的生機了!”
絕境之中,哪怕是一絲渺茫的希望也足以點燃瘋狂的賭性。潘興聞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眼中重新迸發出困獸般的狠厲光芒:“好!就依你所言!向東,去暹羅!老子就不信,天絕我於此!”
他立刻強打精神,嘶吼著收攏整頓驚魂未定的敗兵和那些從金蘭逃出的潰軍,毫不猶豫地轉向東麵倉皇逃竄。一路上,他們竟還遇到不少尚不知官軍已收複金蘭、仍對潘氏“均田”抱有幻想的零星百姓和散兵遊勇。這些人見潘興大隊人馬雖狼狽卻仍有規模)行動,誤以為是戰略轉移,竟紛紛要求加入。潘興此刻來者不拒,一路奔逃,一路收編,滾雪球般竟然勉強又聚集起了近萬人的烏合之眾,雖然大多衣衫襤褸、驚懼不堪,且缺乏給養,但好歹聲勢複壯了幾分,給了他一絲虛幻的底氣,朝著東麵暹羅州的方向湧去。
傍晚時分。
雨絲再次變得綿密冰冷,打在盔甲上劈啪作響,天地間一片灰蒙。李華與魚銅鑼並肩而行,率領大軍在泥濘濕滑的山道上艱難跋涉,人馬皆疲。
一名傳令兵滿身泥漿,疾馳而至,幾乎是滾鞍下馬,氣喘籲籲地單膝跪地稟報:“總兵大人!世子殿下!捷報!趙參將已成功攻克金蘭府,叛軍巢穴已被徹底端掉!”
傳令兵緩了口氣,繼續道:“此外,趙參將報,暹羅州曾巡撫已率部抵達,趙參將已遵薛大人之意,請曾巡撫移師至東麵鬼哭峽附近的野狼坳一帶駐防,嚴防叛軍殘部竄入暹羅州境。”
李華一聽金蘭府已被攻克的消息,心中先是一震,脫口而出:“這麼快?!”趙崇明進軍之神速,確實遠超他的預期,不禁對那位曾敗過的將領刮目相看。
而魚銅鑼聽完整個彙報,布滿雨水的剛毅麵容上卻看不出絲毫意外或喜悅的神色,仿佛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他沉默地勒住戰馬,利落地翻身而下,徑直走到路邊一棵能稍避雨水的大樹下,沉聲道:“拿地圖來。”
親兵迅速呈上油布包裹的地圖。魚銅鑼就著親兵舉起的火把微弱跳動的光芒,目光如鷹隼般在地圖上——掃過金蘭府、鬼哭峽、野狼坳以及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他看得極其仔細,手指不時在上麵丈量著距離,比對著地形。
良久,他抬起頭,望向灰蒙蒙、雨勢似乎還在加大的天空,眉頭緊鎖成川字。冰涼的雨點打在他刻滿風霜的臉上,他也毫不在意。
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傳令下去,全軍取消休整,埋鍋造飯的計劃取消,分發乾糧,即刻連夜趕路,速度還要再加快!”
他對轉過身指著地圖上鬼哭峽的方向,又指了指陰沉沉的天幕對李華說道:“殿下,如今正是此地雨季將至未至的關頭,這場雨隻是個開始。若不及早穿過前方那片山地,一旦暴雨真正來臨,山洪暴發,道路徹底化為一片沼澤泥潭,大軍寸步難行!屆時,莫說追擊潘興,恐怕我們自己都要被困死在這荒山野嶺之中,糧草不繼,後果不堪設想。必須在天氣徹底變壞之前,趕到預定位置,紮緊最後的包圍圈,畢其功於一役!”
“一切聽魚總兵的!”李華毫不猶豫,聲音堅定地回應。他對魚銅鑼的軍事判斷有著毫無保留的信任。
短暫的歇息間隙,內侍栗嵩趕忙從懷中取出用油紙包裹好的乾糧,恭敬地呈給李華。李華接過來,隨意地啃了幾口,冰冷的餅子有些噎人。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身邊幾名一路跟隨的內侍——栗嵩、夏铖、畢祺等人,隻見他們個個渾身泥漿,發髻散亂,臉色凍得發青,比自己還要狼狽數倍,顯然這一路急行軍吃儘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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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心中一動,沒有多想,便招手將他們幾人叫到能稍避風雨的樹下,隨即將自己手中那塊還沒吃完的乾糧,以及隨身帶著的另外幾塊餅子,不由分說地塞到他們手裡。
“殿下!使不得!”栗嵩等人嚇了一跳,如同碰到烙鐵般急忙縮手推拒,“這是您的口糧!奴婢們萬萬不敢…”
“閉嘴!”李華眉頭一皺,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讓你們吃就吃!這是命令!看看你們的樣子,還能撐多久?都給我分了吃了!”
見李華態度堅決,幾位內侍這才戰戰兢兢、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地接過那珍貴的乾糧,小心翼翼地每人分了一小塊,細細地咀嚼起來,仿佛吃的是什麼山珍海味。
李華見眾人都吃到了,臉色稍霽。他目光一轉,卻瞥見年紀稍輕的夏铖和畢祺眼眶發紅,似乎在極力隱忍著,眼角還有未擦淨的水光,混合著雨水,像是哭了。
李華見夏铖和畢祺眼中含淚,心中那份疑惑化為了更深的關切。他招招手,將兩人喚至身邊更近處。
“抬起頭來。”李華的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不容拒絕的溫和。夏铖和畢祺地抬起沾滿雨水和淚痕的臉。
李華竟毫不避諱地伸出手,用自己尚且乾淨的衣袖內裡,仔細地、輕輕地為他們拭去眼角的濕潤和臉頰上的泥點。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仿佛兄長對待幼弟一般。
“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是跟著我的人。”李華一邊擦拭,一邊低聲說道,語氣裡沒有責備,反而帶著一絲安撫,“是這餅子太硬硌牙了,還是這一路太過辛苦,讓你們覺得委屈了?”
他的指尖或許還帶著騎馬的薄繭,動作卻異常輕柔。夏铖和畢祺感受著世子殿下這超乎尋常的親近舉動,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那股被重視、被關懷的暖流瞬間衝垮了心防。原本隻是強忍的淚水,此刻反而更加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混合著雨水,滴落在李華的手上。
“殿下…奴婢…奴婢不是委屈…”夏铖聲音哽咽,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畢祺也用力搖頭,泣聲道:“是…是奴婢沒用…拖累了殿下…殿下您自己都沒吃多少,還…還把乾糧分給我們…我們…”
他們並非因為吃苦而哭,而是因為這份在絕境之中、來自他們誓死效忠之人的,未曾預料的體恤與共患難之情,讓這些平日謹小慎微、習慣伏低做小的內侍,感到了巨大的衝擊和感動。
“那就多吃點!看到你們還能哭能笑,我高興!”李華見他們如此,非但不怪,反而朗聲笑了起來,又將手裡剩下的半塊餅子強硬地塞回他們手中,語氣輕鬆而真摯,仿佛眼前的困境和身份的差異都暫時消失了。
郭晟、栗嵩等另外四名內侍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將世子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收入眼底,心中那股激蕩的暖流更加洶湧。世子的言語,還是和從前一樣,並無半分因為他們是閹人而流露的輕視,甚至在此刻風雨同舟、分食乾糧的舉動裡,真切地把他們當成了可以共患難的“自己人”,當成了有血有肉、會餓會累的“男人”來看待。
這份在等級森嚴的王府和社會中極其罕見的平等相待與真心維護,讓這六位內侍胸腔中被一種滾燙的、名為“誓死效忠”的情緒填得滿滿當當。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激動與決絕。
然而,不遠處的魚銅鑼恰好將這一幕和這番話聽在耳中。老將軍花白的眉頭不禁微微蹙起,心中掠過一絲隱憂。他久在朝堂軍中,深知過度寵信宦官內侍並非好事。這位世子殿下心地仁厚固然是好,但如此公然與內侍過於親近依賴,在看重正統與朝綱的文武大臣看來,絕非賢明之主應有的姿態。這份過度的寵信,將來恐會滋生事端,甚至埋下禍根。他隻是默然看了一眼,並未當場說什麼,但這份擔憂卻悄然存於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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