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的青石板路,早被鮮血浸成了深褐色。屍體橫七豎八地摞著,有府裡的老仆,有護院,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綢緞的孩童——是明瑞的親侄輩,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廊柱下,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點心。風卷著血腥味撲在臉上,嗆得人嗓子發緊,活像闖進了一座剛被洗劫過的墳塋。
明瑞彎腰,指尖碰了碰地上那顆尚有餘溫的頭顱——是紇骨元不孤的,白布被血浸透,邊角耷拉著。他沒看周圍的屍體,隻穩穩將頭顱拎起來,塞進高延宗僵直的手裡,指腹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輕得像在勸慰,卻沒半分溫度:“拿好了,彆掉了。你今後的富貴榮華,全靠他撐著。”
高延宗的手控製不住地發顫,頭顱的重量壓得他手腕發酸,更壓得他心口發慌。他看著明瑞染血的衣擺擦過一具老仆的屍體,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發啞:“大人,這……府裡的人……您怎麼能這麼……”他想問“怎麼能這麼鎮定”,又想問“是不是您早知道會這樣”,話到嘴邊,卻堵得說不完整。
明瑞抬手,食指豎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他沒解釋,轉身便朝著正堂走,玄色衣袍掃過地上的血漬,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高延宗攥緊那顆頭顱,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腳下好幾次差點踩到屍體,每一次踉蹌,都讓他更慌一分。
剛跨進正堂門檻,一股酒肉香突然混著血腥味飄過來,刺得人鼻子發酸。桌上擺著一整桌菜,燉得軟爛的肘子還冒著熱氣,清蒸魚的眼窩泛著白,兩盞青瓷酒杯並排放在案頭,像是剛有人動過筷子。明瑞徑直走到桌前,抬手解下官袍的玉帶,“啪”地搭在椅背上,露出裡麵素色的裡衣——衣襟上也沾著血,卻不知是府裡人的,還是之前戰場上的。
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濺出幾滴在桌布上,洇開小小的濕痕。“坐。”他頭也沒抬,朝著對麵的椅子抬了抬下巴,語氣隨意得像尋常家宴。
高延宗哪敢坐?他僵在原地,目光掃過正堂門口——那裡竟然躺著明瑞的弟弟——明睿,胸口插著一把短刀,眼睛還睜著,望向桌案的方向。再看明瑞,他端著酒杯,指尖摩挲著杯沿,臉上竟沒半分悲戚,連眼底的沉鬱都淡了,隻剩一片平靜。這平靜比方才的冷厲更嚇人,高延宗攥著頭顱的手,指節都泛了白。
“心裡疑惑,是吧?”明瑞終於抬眼看他,嘴角勾了勾,卻沒笑意,“疑惑我見了家人的屍體,怎麼不疼,怎麼不慌?彆急,我慢慢告訴你。”說罷,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喉結滾動了一下,放下酒杯時,杯底磕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這次卻沒喝,隻端著杯子,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是後院的老槐樹,此刻樹底下也躺著兩具屍體,枝葉上掛著血珠,風一吹,便滴落在泥土裡。“我剛到岱嵐州那年,也是這樣的冬天。”他開口,聲音低了些,帶著點回憶的澀味,“岱嵐州你也知道,一州一府,一馬平川,無山無河,連道像樣的關隘都沒有,卻偏偏貼著北庭的地界,外族騎兵三天兩頭來繞一圈,搶了糧就跑。”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杯壁,“那會兒我剛接了知州的印,第一晚就去查糧倉——打開門一看,倉裡隻剩半倉陳米,黴味重得嗆人。老吏跟我說,去年冬天雪大,糧運不進來,城郊餓死了十幾戶人。我才明白,岱嵐州這地方,無險可守倒在其次,要是沒了糧食,不用外族打,自己就得先亂,就是神仙來了,也得搖頭歎氣。”
說到這,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裡裹著苦:“我原以為,有衛所的兵在,總能護著百姓。可沒幾天就看清了——衛所的將官吃空餉吃成了習慣,賬上記著三千人,實際上能拉出來的,不足一千,還全是些老弱病殘,連刀都提不動。有次外族騎兵來搶村口的糧囤,衛所的人跑得比百姓還快,等騎兵走了,才敢出來撿些人家剩下的糧袋子,裝模作樣地追兩裡地。”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沉了下去:“我氣不過,連夜寫了折子,八百裡加急送進京,求朝廷撥糧、補兵。折子送出去三個月,等來的不是糧草,是戶部的回文——說國庫空虛,糧餉得先緊著京畿周邊,岱嵐州‘暫可自尋出路’。”
明瑞笑了笑,這次的笑裡帶了點冷:“自尋出路?我那會兒天天跑鄉野,看百姓把樹皮磨成粉摻在米裡吃,看衛所的士兵餓得當街搶饅頭,夜裡躺在官署裡,聽著城外的馬蹄聲,總覺得下一秒,城就破了。”他放下酒杯,抬手抹了把臉,再抬眼時,眼底的平靜碎了,露出點藏得極深的痛,“後來我才想明白,朝廷靠不住,衛所靠不住,要守岱嵐州,要讓百姓活,隻能靠自己——靠那些‘不能見光’的法子。”
高延宗攥著頭顱的手猛地一緊,指腹按在冰冷的皮膚與凝固的血痂上,後頸的寒毛瞬間豎了起來——方才明瑞說“不能見光的法子”,他心裡便隱約有了猜測,可當“走私茶鹽”四個字從明瑞口中吐出來時,還是驚得他呼吸一滯。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那可是掉腦袋的罪名。朝廷對茶鹽管控最嚴,尤其是邊境,私販茶鹽輕則抄家,重則淩遲,更何況明瑞還是一州知州,竟敢碰這道紅線。
明瑞抬眼瞥了他一眼,將他眼底的震驚儘收眼底,指尖在空酒杯沿上慢慢劃著圈,語氣沉得像浸了水的石頭:“你猜得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走私茶鹽。這事兒,不是我想做,是逼得沒法子了。”
他往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又飄向窗外,像是透過那片染血的槐樹葉,看到了幾年前的岱嵐州。“那會兒朝廷的糧餉遲遲不到,衛所的人餓得當街鬨事,城郊的城牆又塌了一段——不是被外族撞的,是年久失修,下了場大雨就塌了,露出裡麵朽壞的夯土。我讓人去庫房支錢修,賬房老吏哭喪著臉跟我說,庫裡隻剩十兩碎銀,連買木料的錢都不夠。”
說到這,明瑞的喉結滾了滾,拿起酒壺,又給自己斟了半杯酒,卻沒喝,就那麼端著,指尖泛著白。“就在這時候,昌化伯的人找來了。”他聲音壓得更低,“是個穿著錦袍的管家,揣著昌化伯的拜帖,坐在我那間漏風的官署裡,端著茶碗跟我說,‘明大人,伯爺知道岱嵐州難,願意幫襯一把——隻要大人肯鬆鬆手,讓伯爺的商隊從岱嵐州過,茶鹽的利,分大人三成’。”
“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拒了。”明瑞像是猜到他的心思,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明瑞雖說不是什麼清官,但也知道茶鹽是國本,私販就是挖朝廷的根。我把那管家趕出去時,他還回頭跟我說,‘大人再想想,岱嵐州的百姓,可等不起’。”
他頓了頓,端起酒杯,卻沒喝,隻盯著杯中的酒液出神。“他走後,我坐在官署裡,聽著外麵風刮過破窗的聲音,突然想起城牆塌了的那處——那裡正對著北庭的方向,要是外族騎兵從那兒衝進來,連個擋的東西都沒有。城裡的百姓還在啃樹皮,衛所的士兵連弓箭都拉不開,我這知州,當得像個笑話。”
說到“笑話”兩個字,他的聲音發顫,猛地仰頭,將杯中的酒灌進喉嚨裡,辛辣的酒液嗆得他咳嗽了兩聲,眼底終於泛起一點紅——不是悲戚,是憋了太久的無奈。“我緩了三天,三天裡,我去了城牆塌了的地方,看民夫們餓著肚子搬石頭;去了城郊的村子,看一個老太太抱著餓死的孫子哭;去了衛所,看士兵們用木棍當槍,在空地上比劃。”
他放下酒杯,掌心按在桌案上,指節用力到發白:“第四天,我讓人去給昌化伯的管家傳了話——我答應了他,同意做這門掉腦袋的生意!”
高延宗聽得心頭發緊,他終於明白,明瑞不是貪財,是拿自己的命,換岱嵐州的活路。
“沒想到這生意,竟真的掙錢。”明瑞的語氣鬆了些,眼底的紅意慢慢退去,“昌化伯的商隊走得勤,每月都來,茶鹽從江南運過來,經岱嵐州賣到北庭,北庭的皮毛、馬匹再運回來,轉賣到中原。我拿著那三成利,先修了城牆——用的都是好磚好夯土,比之前的結實三倍;再招募私兵——不招那些混日子的,專招城郊那些餓肚子的青壯,管吃管住,教他們騎馬射箭,比衛所的人能打十倍。”
他忽然笑了笑,這次的笑裡有了點暖意:“更巧的是,因為茶鹽走得順,北庭的幾個部落得了利,也不想鬨出事端——畢竟斷了茶鹽,他們冬天也不好過。慢慢的,外族的侵擾竟少了許多,從之前的‘三天一小搶,五天一大搶’,變成了小半年都不見一次騎兵影子。”
“就這麼過了四五年。”明瑞拿起酒壺,給空杯滿上,這次卻沒端起來,隻看著酒液晃蕩,“城牆修好了,私兵練強了,百姓能吃上飽飯,連衛所的人都不敢再懈怠——畢竟我的私兵,比他們能打。岱嵐州就這麼慢慢好起來,有了如今的樣子。”
喜歡世子去哪了?請大家收藏:()世子去哪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