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猛地偏過頭,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噴濺而出,殷紅的血珠砸在青瓷盤裡的琥珀色醬鴨上,黏稠地暈開,瞬間蓋過了菜肴本身的醇厚香氣,隻剩一股冷腥氣順著風往高延宗鼻尖鑽。他枯瘦的手指攥著酒盞,指節泛白,高延宗慌忙伸手想去扶他的胳膊,卻被他用儘全力推開——那力道帶著一種瀕死的決絕,指尖觸到的衣料下,分明能覺出他身體抑製不住的顫抖。
明瑞卻像全然不覺,就著染了血的唇角又灌下一口冷酒,酒液混著血絲滑過喉嚨,他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元佑元魁揣著那些東西找上門時,我恨他卑劣,也嫌他齷齪,可我半分沒後悔。”
“可您為何要跟著元穆反?”高延宗急得聲音發顫,膝行半步湊到他跟前,“您大可上個請罪的折子,再舉報元穆造反。聖上說不定會從輕發落啊!”
明瑞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斷斷續續,咳得他又按住了胸口,指縫間滲出新的血痕。“年輕……你還是太年輕了。”他喘勻些氣,“你吃過藕嗎?”
高延宗茫然搖頭,他自小生在北方,鮮少見這江南水鄉的吃食。
“那玩意兒剛從塘裡挖出來的,脆得很,指尖一掰就斷,斷是斷了,”明瑞的聲音輕得像要飄走,眼神卻沉了下去,“可你若是仔細看,斷口處總纏著些細白的絲,細得像頭發絲,風一吹就晃,卻偏生連在兩頭,扯不斷。我和昌化伯,就是這被掰開的兩半藕——看著是分了,可那些絲呢?”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沉沉的暮色,像是能穿透宮牆望到某處,“是京裡那些藏著掖著的勳貴?還是……坐在金鑾殿上,看著我們勾心鬥角的聖上?高延宗,這宮裡的人,誰不是被這些絲纏著呢?如果我把事捅出去,難免日後會不明不白,稀裡糊塗的死去。”
話音剛落,明瑞猛地又咳起來,這次咳得比先前更凶,整個人往前傾著,雙手撐在桌沿才沒栽倒,鮮血一滴滴砸在桌案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印記。高延宗伸手想遞帕子,卻見他擺了擺手,繼續說道。
“這酒裡下了毒,我活不成了。”他喉間湧上腥甜,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沫,“與其被縛送京城,失了體麵,不如送你一場錦繡前程。隻求你……日後多照拂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攥著高延宗的手腕,眼神明明已開始渙散,卻偏要撐著最後一絲清明,將囑托刻進對方眼裡。
高延宗隻覺掌心燙得驚人,那熱度順著血脈往心口鑽,燒得他喉結發緊。剛要開口應下“您放心”,掌間的力道驟然一鬆——明瑞的手垂落下去,身體軟軟地靠向椅背,手中的酒盞“哐當”砸在青磚上,碎瓷飛濺間,摻了暗紅血珠的酒液蜿蜒漫開,像一道再也收不回的決絕。
他的眼睛還半睜著,目光越過滿地狼藉,落在房梁懸著的宮燈上。高延宗屈膝跪近,耳畔飄來最後一聲氣若遊絲的歎息,輕得像要融進風裡:“……幸好……岱嵐州……這時候不那麼冷了……”
話音落時,那雙眼終於失去了光。
高延宗僵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對方最後一刻的餘溫。窗外的更鼓聲悶悶傳來,敲在死寂的屋子裡,也敲在他發緊的心上。
“大人。”門外傳來侍衛的輕喚,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屈...總兵……來了。”
高延宗緩緩起身,指尖拂過明瑞冰涼的手背,將那雙眼輕輕闔上。他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聲音啞得厲害,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知道了!你先出去,準備開城門迎接!”
“啊...是!”
侍衛的腳步聲剛消失在回廊儘頭,高延宗猛地抽出腰間佩刀。刀鋒出鞘時帶起一陣冷冽的風,映著地上未乾的酒漬,泛出刺目的光。他閉緊雙眼,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腦海裡閃過明瑞最後渙散的眼神、那句關於岱嵐州的歎息,還有掌心殘留的餘溫。可下一秒,他猛地睜眼,手臂繃成一條直線,刀刃帶著決絕的力道,朝明瑞早已冰冷的脖頸斬去——血珠濺在他的衣袍上,像極了昨夜酒盞裡摻的暗紅,也像一道斬斷過往的烙印。
第二日的岱嵐州城外,屈吉安勒住馬韁,望著大開的城門,眉頭擰成一團。他本是要圍堵紇骨元不孤,奪回岱嵐州並順帶捉拿明瑞,可這城門洞開的模樣,倒像是在等著人來受降,實在反常。他按捺住疑慮,命大軍原地待命,自己則領著親兵往前湊了湊。
沒過多久,城門內傳來沉重的甲胄碰撞聲。一人身著棉甲,肩甲上還沾著未擦淨的血汙,雙手捧著個蓋著白布的銅盤,大步走了出來。離著十步遠,那人便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卻帶著幾分刻意的恭順:“草民高延宗,率明府私兵擒殺反賊明瑞、紇骨元不孤!今日特獻二人首級,恭迎屈總兵入城,望總兵大人接納!”
屈吉安先是一怔,隨即眼底湧上狂喜——這趟差事竟如此順利?可狂喜過後,疑慮又冒了出來:明瑞素有威望,高延宗是他的私兵,怎會突然反戈?他勒緊馬繩,沉聲道:“既是獻首級,便讓你一人卸甲棄刃過來!若敢有半分異動,休怪我軍法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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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高延宗應聲起身,利落解下腰間佩刀與箭囊,將銅盤抱得更緊,一步步朝屈吉安走去。棉甲在晨霧裡泛著冷光,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盤底的首級隨著腳步輕晃,那是他親手斬下的托付,也是他踏向生路的籌碼。
到了屈吉安馬前,高延宗“噗通”一聲跪下,雙臂高舉銅盤過頂,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麵:“請屈總兵驗明正身,草民絕無半分虛言!”
屈吉安朝身旁的遊擊將軍遞了個眼色。那將軍翻身下馬,上前一把掀開白布——兩顆閉目凝容的首級赫然在目,明瑞鬢邊的白發、紇骨元不孤左頰的刀疤,都與畫像分毫不差。將軍仔細檢查過脖頸的傷口,又用手探了探鼻息,才轉身對屈吉安拱手:“總兵,確是明瑞與紇骨元不孤無誤!”
屈吉安懸著的心終於落地,他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高延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一個高延宗!有勇有謀,我記住你了!此番擒殺反賊,你當居首功,本將這就修書進京,為你向聖上請賞!”
高延宗垂著眼,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順勢躬身謝恩:“全賴總兵大人威名,草民不過是順勢而為。若總兵不棄,草民願率明府私兵歸降,日後隨大人效力!”
屈吉安仍攥著幾分謹慎,並未立刻揮軍入城。他抬手召來先鋒營統領,沉聲道:“帶三百人先入城中探查,若有異動,即刻發信號。”先鋒營的甲士們得令,舉著長矛魚貫而入,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在空蕩的城門洞裡回蕩,聽得人心頭發緊。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城牆上忽然升起一麵青色信號旗,那是“無隱患”的標識。屈吉安緊繃的肩線終於鬆了些,他勒轉馬頭,抽出腰間的長刀,刀刃直指天空,朝著身後密密麻麻的大軍放聲高喊:“元氏叛亂!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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