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北校場的積雪被馬蹄踏成泥漿,王延鈞站在點將台上,甲胄上的冰碴子隨著呼吸簌簌掉落。
他右手始終按著腰間那方銅印,虎紐硌得腰腹生疼——這是李昭給的福建副節度信物,此刻卻比祖傳的閩王佩刀更沉。
報——傳令兵的聲音裹著北風撞進轅門,三千鄉兵已在西門外列陣,糧車二十輛,箭簇五萬支,皆按副節度要求備齊。
王延鈞扯下裹在臉上的羊毛氈,露出被寒風吹得通紅的鼻梁。
他望著校場裡參差不齊的隊列:有扛著鋤頭的農夫,有提著魚叉的漁民,甚至還有幾個抱著算盤的商人——這些人昨日還在十字街舉著副節度的旗子喊他仁義,今日就被他的親衛敲著銅鑼拉來充軍。
把李昭送的玉玨給他們看。他突然對身邊的參軍耳語。
參軍愣了愣,從懷中摸出半枚羊脂玉玨——正是李昭隨詔書一並送來的,虎口裡銜著的那半塊。
玉玨在晨霧裡泛著幽光,隊列裡突然炸開一聲喊:是淮南王的信物!幾個老兵跪下來,額頭砸在泥地上:副節度有天家撐腰,咱們跟著打建州,準能吃上飽飯!
王延鈞的指節在甲胄下收緊。
他想起李昭信裡的話:漳州的茶商,該去拜訪拜訪了。昨夜他正是帶著這半塊玉玨,敲開了漳州首富陳老爺的門,用保商稅減半的承諾換來了三千鄉兵的糧餉。
此刻校場東邊那堆新紮的草人,草葉間還沾著陳府糧棧的麩皮。
擂鼓!他突然拔高聲音。
牛皮鼓的悶響裡,他看見最前排的老卒把魚叉往地上一杵,從懷裡摸出塊黑黢黢的鍋巴啃起來——那是淮南軍特有的,前兩日李昪的艦隊送來的軍糧。
同一時刻,閩江口的浪頭正拍打著李昪的座艦鎮海號。
這位水軍主帥站在船樓高處,望著二十艘樓船像黑色的巨鯨般劈開浪濤。
他的靴底壓著張皺巴巴的輿圖,晉江入海口的位置被紅筆圈了三遍——昨夜徐溫送來的急報說吳越水師在明州集結,可李昭卻讓他把閩江入海口看緊。
左舷三十度,有漁船!了望手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昪眯起眼,看見三艘掛著白底藍紋的漁船正往上遊漂,船尾的水痕卻明顯是逆著水流——那是王延翰的探子,想給建州送消息。
放火箭。他的聲音像冰棱般利落。
第一支火箭劃破晨霧時,漁船上的人還在揮著白旗喊。
第二支火箭點燃船帆的瞬間,李昪看見有個人從船艙裡滾出來,懷裡緊抱著個油布包——不用猜也知道,裡麵是給建州的密信。
讓小艇去撈。他轉身對旗手比劃,把俘虜的嘴堵上,送到福州給王延鈞。船樓下方,二十艘艨艟已經散開,鐵索連舟的聲響裡,閩江上遊的水麵被切割成無數碎銀——這是李昭教他的鎖江陣,當年楊行密就是用這法子困死了孫儒的大軍。
建州城的城牆在第十日的晨霧裡終於出現了裂縫。
王延鈞站在雲梯旁,看著最前排的鄉兵舉著浸過桐油的木板往上衝。
城牆上的滾木礌石砸下來,砸中木板的悶響混著人的慘叫,像極了去年冬天他在福州聽的那出《秦瓊賣馬》——隻不過戲文裡的英雄不會被砸成肉泥。
射火箭!他扯著嗓子喊。
城頭上的草垛騰起烈焰時,他看見王延翰的旗號在濃煙裡東倒西歪。
那個總愛穿金絲繡蟒袍的大哥此刻正站在女牆後,頭發披散著,手裡的劍在晨霧裡泛著青灰。
二弟!你敢弑兄?王延翰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延鈞摸出懷裡的玉玨,在陽光下晃了晃:是淮南王要清剿逆賊!他故意提高聲音,讓城樓下的百姓都能聽見,大哥燒了鬆溪糧棧,害的咱們閩地百姓吃樹皮!
我王延鈞今日替天行道——
話音未落,城牆上突然墜下個人。
那是王延翰的親衛統領,胸口插著支刻著二字的箭。
王延鈞認得這支箭,是李昪艦隊從泉州送來的透甲錐,射程比普通箭遠出半裡。
開城門!有人在城樓上喊。
王延鈞看見幾個守軍正在砍斷門閂,門板砸在地上的聲響裡,他的親衛已經湧了進去。
王延翰轉身想跑,卻被自己的玉帶絆倒在血水裡,等王延鈞走到他跟前時,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閩國太子正抓著他的靴底哭:阿弟,阿爹臨終前說要傳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