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的清晨,海風裹挾著鹹腥的濕氣,吹得碼頭上“唐”字大旗獵獵作響。
李昪站在棧橋儘頭,甲胄上的寒霜尚未被晨曦融化。
他的目光越過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神情惶然的魏博殘兵,落在為首那名中年文士身上。
此人雖麵帶風塵,眼神卻並未渙散,反而透著一股審時度勢的精明。
他就是趙岩,曾經魏博節度使羅紹威麾下的掌書記,也是這數千殘兵敗將事實上的主心骨。
“李將軍,”趙岩躬身一揖,姿態放得很低,聲音卻清晰而沉穩,“我等亡命之徒,蒙秦王殿下不棄,收容於此,已是再生之德。趙某無以為報,唯有……”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隻用油布緊緊包裹的長條木匣,雙手奉上,“此乃魏博全境山川地理、城防關隘之圖冊,皆由趙某曆年親手測繪修訂。朱梁所得,不過是十年前的舊物。此圖,或可為殿下經略中原之一助。”
李昪的眼神驟然一凝。
他奉秦王李昭之命,在此接應並“安置”這批魏博降人。
所謂的安置,不過是圈禁在城外大營,嚴密監視。
秦王深知,這些人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其心難測。
可趙岩此刻獻上的,卻是一份足以改變戰局走向的重禮。
這籌碼,太重了。
重到李昪不敢輕易接下。
他沒有去碰那個木匣,隻是側身道:“趙書記有心了。此事重大,非末將所能擅專。秦王殿下已在府衙等候,請隨我來。”
秦王府衙之內,氣氛與碼頭的肅殺截然不同。
一席精致的酒宴已經備好,沒有歌舞助興,隻有李昭與趙岩二人對坐。
李昭親自為趙岩斟滿一杯溫酒,動作從容,仿佛招待的是一位故友,而非降臣。
“趙書記,請。”李昭舉杯,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對方,“昔年本王隨先帝征戰,也曾與羅紹威將軍有過數麵之緣。魏博軍之悍勇,天下聞名。隻是時移世易,朱溫父子倒行逆施,終致天怒人怨,可惜,可歎。”
他的話語不帶絲毫壓迫感,卻像一把精準的刻刀,剖開了魏博最深的傷口。
趙岩雙手捧杯,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一飲而儘,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潮紅:“殿下所言極是。朱氏篡唐,名為禪讓,實為國賊。我主羅帥,亦是受其脅迫,才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可恨朱友貞更是昏聵無能,猜忌功臣,視我魏博將士為草芥,這才有了今日之敗。我等……不過是棄子罷了。”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朱梁的怨懟,卻巧妙地將自己和魏博的投降歸結於朱氏的無道,而非自身的不忠。
李昭靜靜聽著,心中卻是一片雪亮。
趙岩這番話,看似坦誠,實則滴水不漏。
他隻說了為何背棄舊主,卻半句沒提為何要選擇自己。
“棄子,亦可為棋子。”李昭淡淡一笑,又為他滿上一杯,“關鍵在於,這枚棋子,是否甘心被人執於手中,落在它該落的地方。”
趙岩的心猛地一跳,他聽懂了李昭的言外之意。
這是在問他,是否願意徹底交出自己的所有,毫無保留地成為李昭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抬起頭,迎上李昭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讓他瞬間感到一絲寒意。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棋子若遇明主,縱使粉身碎骨,亦得其所。”
話雖如此,那稍縱即逝的遲疑,卻沒能逃過李昭的眼睛。
此人,心有溝壑,非池中之物。
可用,但需慎用,更要防著。
次日朝會,果然不出所料。
以樞密使周德威為首的一眾將領,對李昭收容魏博降眾一事提出了尖銳的質問。
“秦王殿下!”周德威聲如洪鐘,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昭,“魏博乃朱梁叛臣,其心難測。殿下將數千叛軍安置於登州這等海防要地,萬一其暗通朱梁,裡應外合,則我山東危矣!再者,此舉無異於公然與朱梁為敵,莫非殿下欲不顧與契丹戰事未了,強行挑起中原大戰嗎?”
一時間,朝堂之上,氣氛驟然緊張。
不少人都暗自點頭,周德威所言,確是老成謀國之論。
李昭立於王座之側,麵色沉靜如水。
他環視一周,將眾人的神色儘收眼底,最後才將目光落在周德威身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周樞密此言差矣。本王問你,昔日高駢、楊行密之輩,哪一個不是前朝舊臣?我父起兵,所依仗者,難道皆是寸功未立的白身之士嗎?”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這天下,誰是忠,誰是奸,非由其出身而定,乃由其心之所向而定!我隻取心向大唐、心向百姓的忠義之人!趙岩等人,既已看清朱梁的逆賊麵目,棄暗投明,便是棄舊迎新。魏博軍若能為我所用,他日北上抗擊契丹,南下掃平江南,何愁不能多添一支勁旅?至於挑起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