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將李昭的身影拉得頎長而孤寂。
他單手負後,靜立窗前,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宮闕,望向那片深不可測的夜空。
沈彬躬身立於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出。
他剛剛結束了在邊境的述職,本該是衣錦還鄉、與家人團聚的時刻,卻因夜觀天象時的一個驚人發現,馬不停蹄地奔赴王府。
那“金星逆行,熒惑守心”的凶險天象,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對於一個觀星官而言,這是足以顛覆國祚的預兆。
良久,李昭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沈彬預想中的驚駭或憂慮,反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著,像是淬了火的寒鐵。
“金星逆行……”他低聲重複著,嘴角竟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此非凶兆,乃是良機。天意助我。”
沈彬猛地抬起頭,滿眼皆是困惑。
帝星黯淡,主君有危,怎會是良機?
李昭踱步至他麵前,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徐溫權傾朝野,黨羽遍布,我若強行削其權,必遭反噬,朝局動蕩。然,天象示警,則師出有名。人心,有時候比刀劍更好用。”他凝視著沈彬,眼中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我要你做的,不是辟謠,而是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
沈彬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李昭的意圖。
這是要借天意之名,行雷霆手段。
“王爺的意思是……”
“從明日起,你便在觀星院‘無意’中泄露此事。”李昭的語氣不帶一絲波瀾,“就說‘金星逆行,帝星黯淡,恐有權臣犯上’。記住,要說得模棱兩可,引人猜測。你要讓這則讖語,像風一樣,吹遍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吹進每一個朝臣的耳朵裡。”
沈彬的後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已不是觀星,而是誅心。
他叩首領命,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臣,遵命。”
接下來的數日,一則令人心悸的流言,自觀星院而始,如瘟疫般在京城中蔓延開來。
起初隻是幾個觀星郎和低階官員間的竊竊私語,他們對著星圖指指點點,麵露憂色。
很快,這股風聲便被有心人帶進了高官府邸的宴席上,飄進了人聲鼎沸的茶樓酒肆中。
“聽說了嗎?觀星院的沈大人夜觀天象,發現帝星光芒黯淡,怕是要出大事了!”
“何止啊,我聽說還有一句,叫什麼‘權臣犯上’,這指的還能有誰?”
“噤聲!想掉腦袋不成?徐太傅的威勢,你我能議論的?”
議論聲雖被刻意壓低,卻如地下的暗流,洶湧不息。
早朝之上,氣氛變得異常詭譎。
文武百官垂首肅立,眼神卻在暗中交彙,交換著彼此的驚疑與揣測。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掠過站在百官之首的那個身影——太傅徐溫。
徐溫仿佛置身事外,麵色沉靜如水,對周遭的暗流湧動恍若未聞。
他依舊如往常一般,手持玉笏,眼觀鼻,鼻觀心,像一尊紋絲不動的石像。
然而,那雙微閉的眼眸之下,卻隱藏著一頭被驚擾的猛虎。
退朝之後,他一言不發地回到太傅府。
書房的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
“查。”徐溫隻說了一個字,聲音冰冷。
一名身著黑衣的親信悄然現身,跪地領命:“主公,是查流言源頭?”
“源頭?源頭就是李昭!”徐溫猛地睜開眼,精光一閃而過,“我要你查的,是李昭最近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還有那個觀星郎沈彬,把他祖上三代都給我翻出來!我倒要看看,這出‘天人感應’的戲,他李昭要怎麼唱下去!”
親信領命而去。
徐溫在書房中負手而立,心中冷笑。
他戎馬一生,什麼風浪沒見過?
區區一個天象之說,就想動搖他的根基?
癡人說夢。
但他同樣清楚,流言可畏,尤其是當這流言迎合了某些人潛藏的野心時。
他必須做出應對。
夜深人靜之時,幾匹快馬悄悄駛出太傅府,奔向城中幾處隱秘的宅邸。
那是舊吳遺族的聚居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這些前朝貴胄,一直是他暗中豢養的力量,是他手中一張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用的底牌。
而現在,他感到了一絲威脅,需要確認這張底牌的忠誠與鋒利。
京城的風雲變幻,似乎並未影響到江南的煙雨朦朧。
一艘雅致的畫舫,正緩緩行駛在秦淮河上。
船艙內,蘇慕煙親手為一位須發半白的老將軍斟滿了一杯碧螺春。
這位老將軍,名叫魏通,曾是徐溫麾下最勇猛的戰將之一,後因傷告老還鄉,在江南一帶威望極高。
“魏將軍,江南春色,可還看得慣?”蘇慕煙的聲音柔和動聽,仿佛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溫潤。
魏通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摩挲著杯壁,歎了口氣:“蘇姑娘有話不妨直說。老夫雖退隱,耳朵卻還不聾。京城裡的風聲,已經傳到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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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慕煙微微一笑,並不意外:“將軍是聰明人。既然如此,慕煙也就不繞圈子了。王爺此次命我南下,一是巡訪民情,二來,便是想問問將軍,以及江南諸位將領,一句話。”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徐太傅功高蓋主,野心昭然若揭。一旦事發,便是從龍之功與謀逆之罪的天壤之彆。將軍戎馬一生,掙下的這份家業,難道要為徐太傅一個人的野心,儘數陪葬嗎?”
魏通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蘇姑娘這是在策反老夫?”
“不。”蘇慕煙輕輕搖頭,語氣誠懇,“我是在為將軍指一條活路。王爺仁厚,他要的,是朝局的安穩,而非趕儘殺絕。他敬重將軍這般為國征戰的功臣,不願看到你們的家族,因為站錯了隊,而落得淒慘下場。”
她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冊,輕輕推到魏通麵前:“王爺承諾,凡是名冊上的人,隻要在關鍵時刻,能明辨是非,守住自己的兵馬,不聽從任何人的私自調遣,事後,不僅既往不咎,其家族地位、田產財富,一概保全,甚至另有封賞。”
魏通的目光落在名冊上,瞳孔猛地一縮。
那上麵,赫然是他幾個最親密的部將,也是徐溫在江南最倚仗的幾股軍事力量。
李昭的條件,如同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開了他們與徐溫之間最脆弱的利益連接點。
忠誠在家族存續的巨大誘惑麵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茶水都已冰涼。
最終,他緩緩拿起那份名冊,沉聲道:“王爺的恩義,老夫……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