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的燭火比往日亮了三倍。
李昭坐在主位,目光掃過殿內二十桌宴席。
最上首那方錦緞在燭光下泛著暗金,針腳細密處還能看出當年徐知誥繡錯的兩針——那時他不過十五歲,蹲在壽州刺史府的廊下,為給李昭慶生熬了三夜,繡壞了半匹蜀錦。
徐卿,李昭端起蘇慕煙剛斟滿的酒盞,這壇破虜春,埋在壽州地窖時,你還說要等掃平契丹那日開壇。
徐知誥跪在席前,玄色官服上的金線在燭火裡忽明忽暗。
他捧起酒盞的手穩了穩,卻還是碰出清脆的響聲:陛下當年說先定淮南,再圖中原,如今中原將定,是臣貪心了。
李昭注意到他喉結動了動。
二十年前在壽州城樓,這少年說掃平胡虜時,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劍;如今他的眼尾垂著,像是被什麼壓著,連舉杯的弧度都多了三分刻意的恭順。
崔學士前日遞了折子,李昭夾起一箸鱸魚,魚腹的細刺在銀箸上閃著光,說要改科舉,加考河渠書算之學。
朕想著,你在揚州管過三年糧道,最知民間苦——你說,讓崔道融主持這事如何?
徐知誥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殿外的風卷著雪粒子撞在窗紙上,他忽然笑了,眉梢揚起的弧度與當年在壽州城替李昭擋箭時如出一轍:崔大人博古通今,自然......話音未落,一粒雪子順著窗縫落在他手背,他指尖猛地一顫,銀筷掉在青瓷碟上。
燙著了?蘇慕煙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指尖虛虛拂過他手背的紅痕,這魚是新從冰河裡撈的,看著涼,魚腹還帶著熱呢。她袖中露出半截銀絲,在燭火下泛著幽光——那是李昭親手打的暗號,代表。
李昭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酒裡帶著青梅的酸,和二十年前在壽州地窖埋酒時一樣。
那時徐知誥蹲在他腳邊封壇,說等天下太平,要在廬山頂上開這壇酒。
如今酒是開了,太平卻還隔著層霧。
陛下,崔道融的聲音從下首傳來,臣昨日查了徐氏封地的田冊......
李昭抬眼。
崔道融穿著月白襴衫,腰間玉佩在走動時撞出細碎的響。
他記得這書生剛入翰林院時,為了一篇彈劾貪吏的奏疏跪了整夜,膝蓋在青石板上烙出兩個血印子。
如今那血印子該是化作了風骨,所以才敢在餞行宴上提削爵的事。
崔卿,李昭打斷他,徐公徐溫)當年護著壽州百姓熬過蝗災,這情分不能忘。他轉向徐知誥,見對方正低頭用帕子擦銀筷,指節泛著青白,但子孫若無功,爵位自當遞減——你說呢?
徐知誥的帕子在掌心攥成一團。
他抬頭時眼尾通紅,像是被酒氣熏的:陛下聖明。
臣家族蒙恩已久,正該為朝廷分憂。
殿外傳來更漏聲,三更了。
李昭望著徐知誥發頂新添的白發,忽然想起昨日在禦書房看到的密報——徐府的賬房上月往契丹商隊彙了三車鹽引。
鹽引換戰馬,這是當年朱溫的老把戲。
夜涼了,李昭放下酒盞,蘇娘子,送徐卿回府。
蘇慕煙應了,伸手要扶徐知誥。
徐知誥卻自己站了起來,玄色官服掃過滿地燭淚,像隻折了翅的鷹。
他走到殿門口時忽然回頭,燭火在他眼底晃出兩點水光:陛下,廬山的溫泉確實養人。
臣去了之後,每年春天都讓人送兩壇溫泉水來......
不必了。李昭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裡,對暗處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