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儘時,李昭的玄甲還刮著賀蘭山口的風。
他解下甲胄丟在案邊,青銅燭台在帳中投下搖晃的影,將徐知誥的身影拉得老長——那人身著囚衣,枷鎖扣在腕間,正倚著木柱冷笑。
帳外巡夜的火把劈啪響了兩聲。
李昭伸手去夠案上的酒壇,指節在壇口頓了頓,終究還是倒了兩杯。
酒液濺在粗陶盞裡,泛著琥珀色的光。
當年在壽州城,你說酒要溫著喝才有滋味。他端起一杯,遞向徐知誥,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徐知誥的目光掃過酒盞,喉結動了動。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腕上的鐵鐐發出細碎的響:陛下想問什麼?
是問我為何勾結西夏,還是問我為何敢在紫微宮埋密道?
李昭的指腹摩挲著杯沿。
他想起乾寧三年的冬夜,徐知誥裹著破棉袍蹲在炭盆邊,筆尖凍得發顫卻仍在寫《勸農策》。
那時這人的手總沾著墨漬,現在卻被鐵鐐磨出了血。
為何?他問得很輕,像在問自己。
徐知誥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鏽鐵味:您說過,曆史是刀和血寫的。
可我也讀過《貞觀政要》,見過您當年在壽州開粥棚時百姓的眼睛——他們要的不隻是個皇帝,是能讓他們活下來的人。他猛地向前掙了掙,鎖鏈嘩啦作響,可您滅吳時屠了潤州,征楚時燒了潭州糧倉!
您說要結束亂世,可您的刀比楊行密更狠!
李昭的酒杯重重磕在案上。
酒潑在羊皮地圖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漬,正好蓋住壽州的標記。
他望著徐知誥泛紅的眼,忽然想起靈州帥帳裡那半塊焦黑的紙角——上麵是徐知誥的字跡,寫著借西夏兵,取長安後自立。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改?徐知誥喘著氣,當年您截壽州時,百姓簞食壺漿;現在您的玄甲軍過處,村村閉戶。
您贏了李元昊,贏了耶律阿保機,可您贏不了人心!
帳外的更鼓敲了三更。
李昭起身時,玄甲上的鱗片擦過案角,發出冷硬的響。
他解下腰間的玉牌拍在桌上——那是當年壽州城破時,徐知誥親手給他係上的通天道人信物。
關天牢。他說,聲音像凍住的河,暫不宣判。
徐知誥望著他的背影,喉間湧起腥甜。
直到帳門落下,他才低頭看向那杯酒——酒裡浮著片碎葉,像極了壽州城外那棵老槐的葉子。
子時三刻,天牢的潮氣漫過腳踝。
徐知誥蜷縮在草堆裡,忽聞一陣灶灰味。
他抬頭,見個穿粗布裙的婦人提著菜籃站在牢門前,鬢角沾著星點爐灰,正是皇後蘇慕煙。
徐大人。她將菜籃遞進來,裡麵是兩個熱乎的炊餅,獄卒喝多了,我替他娘子來送飯。
徐知誥盯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他見過——在楊行密的宴會上,她抱著琵琶低頭撥弦;在壽州城的校場,她騎在馬上替李昭遞令旗。
此刻這雙眼映著燭火,像兩潭不起波的水。
你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蘇慕煙摸出塊帕子,替他擦去腕上的血,現在成了階下囚。
可你心裡...還信他是明君嗎?
草堆裡的蟋蟀突然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