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青銅獸首香爐裡,龍涎香燒得正旺,卻仍掩不住殿內凝結的寒意。
李昭踩著積雪踏進殿門時,三百餘文武官服的簌簌聲驟然止息,隻餘簷角銅鈴被北風撞出的碎響。
平身。他站在禦階前,目光掃過殿下跪伏的人群。
左班武將裡,鎮北軍節度使王彥章喉結滾動,右手無意識地攥緊腰間劍柄;右班文臣中,戶部侍郎張延朗的朝珠在袖中叮當作響——這是他緊張時的老毛病。
徐景明投遼了。李昭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鐵,昨夜幽州急報,他正替耶律德光繪製南侵路線圖。
雁門關守軍不足兩萬,遼軍先鋒已至桑乾河。
殿內炸開一片抽氣聲。
王彥章率先出列,鎧甲相撞如暴雨打葉:陛下!
末將願領三萬鐵林軍星夜馳援,定要把那叛賊的人頭掛在雁門關上!
不可!右武衛大將軍周德威跨前半步,銀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遼軍此次傾巢而出,據探報足有十萬騎。
我軍若分兵急進,正犯了擊其惰歸的大忌。
末將以為,當以雁門為餌,堅壁清野,待其糧草不繼再行圍殲。
李昭望著階下爭執的兩派,指節在禦案上輕輕叩擊。
前世記憶裡,耶律德光這年確實動了南侵的念頭,卻因盧龍軍節度使趙德鈞暗中通遼拖延了半年——可如今徐景明這個活地圖投敵,遼軍怕是要提前三個月殺過雁門。
裴卿怎麼看?他突然抬眼。
裴仲堪從文官列中走出,玄色襆頭下的眼睛亮得驚人。
他袖中抖出一卷羊皮地圖,地展開在禦案上:陛下請看,遼軍若走桑乾河穀,必過飛狐陘。
此陘兩側峭壁如削,我軍若在此設伏......他指尖猛地戳向地圖某處,末將以為,當速戰!
若等遼軍過了飛狐嶺,河北平原無險可守,三州百姓又要遭屠城之禍!
書生妄言!周德威拍案,你可知飛狐陘冬夜風疾,馬不能並行?
我軍若去設伏,反成甕中之鱉!
李昭按住額頭。
前世資料裡,飛狐陘確實是遼軍南侵的必經之路,但此時節山風如刀,彆說設伏,連紮營都難。
可裴仲堪敢在朝會上力排眾議,定是得了什麼密報......
報——!
殿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撞破晨霧的悶響。
一個渾身是血的斥候踉蹌著衝進來,膝蓋砸在青石板上濺起血花:定...定州急報!
李將軍遇伏了!
李昭霍然起身,禦案上的茶盞落地。
李從珂將軍率五千騎過滹沱河,中了遼軍埋伏!斥候咳著血,他們藏在冰下,等我軍半渡時破冰而出......末將跟著將軍突圍,如今隻剩三百騎退回定州。
將軍讓末將帶話:敵勢強盛,非陛下親征不可!
殿內霎時死寂。
李從珂是什麼人?
當年在潞州以八百騎破王行瑜三萬軍的鐵槍將,如今竟折損九成兵力。
王彥章的劍柄攥得發白,周德威的銀甲都在輕顫。
陛下!
一聲清喚穿透窒息的空氣。
李昪從武將末列奔出,玄色錦袍下擺還沾著未擦淨的墨跡——想來是昨夜替李昭抄軍報時蹭的。
他單膝跪地,額發垂落遮住眼底的灼熱:兒臣願領三千輕騎,繞道雁門西側的鬆子嶺,突襲遼軍糧道。
遼軍深入中原,糧草全靠桑乾河漕運,兒臣若斷其糧,耶律德光必退!
李昭望著這個自幼養在身邊的義子。
李昪今年剛滿二十,眉眼裡還帶著少年人的清俊,可此刻他攥拳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極了當年在壽州城牆上,舉著火把喊末將願守北門的自己。
你可知鬆子嶺冬季積雪過膝?李昭的聲音發沉,輕騎繞道需七日,中途若遇遼軍遊騎......
兒臣知道。李昪抬頭,眼底映著殿內燭火,可若兒臣不去,雁門守軍撐不過十日。
兒臣這條命,本就是陛下從淮水河裡撈起來的。
李昭喉結動了動。
那年淮水決堤,他帶著民夫搶險,在洪水裡撈起個抱著斷木的小乞兒,懷裡還揣著半本《孫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