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渾濁的河水中緩緩漂流,船舷劃過水麵的聲音單調而壓抑。
狹小黑暗的夾艙內,空氣汙濁,彌漫著稻草的黴味和魚腥氣。
陳啟明蜷縮在黑暗中,肩頭的傷口在簡陋包紮後依舊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艙底沉悶的氣息。
但他的頭腦卻異常清醒。
逃出來了。
從戒備森嚴的製造局,從那張精心編織的羅網中,暫時掙脫了出來。
然而,這並非解脫,而是踏入了另一條更加凶險莫測的旅途。
通緝的海捕文書已經貼出,“貪墨軍資,畏罪潛逃”的罪名如同烙印,將他打成了朝廷欽犯。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工部主事,不再是製造局的主事,而是一個見不得光的逃犯。
孫傳庭生死未卜,製造局落入敵手,李總旗、王鐵匠、林二狗他們處境如何?徐光啟、襄城伯又會受到怎樣的牽連?
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黑暗中,他感覺到身旁翹兒的呼吸聲同樣急促而不安。
這個一直隱藏在身邊的“逐浪人”,此刻也與他一樣,成了亡命之徒。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木板被輕輕掀開一條縫隙,一絲微弱的光線和稍顯新鮮的空氣透了進來。
老船夫低沉的聲音傳來:“過閘口了,官兵查得嚴,都彆出聲。”
縫隙隨即合上,艙內重歸黑暗。
隻能聽到外麵隱約傳來的水流聲、閘口絞盤的吱呀聲,以及官兵粗聲粗氣的盤問和船夫唯唯諾諾的應答。
每一次聲響,都讓陳啟明的心弦繃緊一分。
所幸,搜查並未深入艙底,小船有驚無險地通過了閘口。
漂流繼續。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意義,隻有腹中的饑餓感和傷口的刺痛提醒著陳啟明時間的流逝。
他摸索著掏出懷中用油紙包好的乾糧,分了一半給翹兒。
兩人默默地咀嚼著冰冷堅硬的麵餅,誰也沒有說話。
在這種境地下,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吃完乾糧,陳啟明靠在粗糙的艙壁上,試圖理清思緒。
如今之計,首先要找到一個安全的落腳點,再從長計議。
“逐浪人”組織既然出手相救,必然有後續的安排。
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僅僅是為了保住他這個能造火器的人才?還是另有更深遠的圖謀?
那個代號“山鬼”的樵夫,此刻是否還在船上?他們要去的最終目的地是哪裡?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卻找不到答案。
他現在能做的,隻有等待和信任——信任翹兒,信任這個神秘的組織。
小船似乎進入了更寬闊的水域,搖晃得更加明顯,水流聲也變得更加湍急。
偶爾能聽到其他船隻駛過的聲音,以及遠處模糊的市井喧囂。
他們應該已經遠離京城核心區域了。
又過了許久,久到陳啟明幾乎在疲憊和傷痛中昏睡過去時,小船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最終輕輕靠上了什麼物體,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頭頂的木板被完全掀開,“山鬼”那張黝黑的臉龐出現在洞口,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
“到了,出來吧。動作輕點。”
陳啟明和翹兒互相攙扶著,從狹窄的夾艙中爬了出來。
刺眼的陽光讓他一時有些眩暈,連忙用手遮擋。
環顧四周,小船停靠在一個簡陋的農家碼頭邊,周圍是茂密的蘆葦蕩,遠處可見低矮的丘陵和稀疏的村落炊煙。
天色已是黃昏,夕陽將水麵染成一片橘紅。
這裡顯然已是京畿遠郊,甚至可能已經出了順天府地界。
老船夫依舊沉默地坐在船頭抽煙,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山鬼”跳上岸,示意他們跟上。
三人沿著泥濘的小路,走進蘆葦蕩深處。
七拐八繞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看似廢棄的河神廟。
廟宇很小,牆垣斑駁,門楣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山鬼”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才推開虛掩的廟門,閃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