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如同邯鄲城外那悄無聲息流淌的河水,看似平靜,卻已帶走了兩個春秋。榆林巷深處的質子館舍,依舊是那副破敗模樣,仿佛被時光遺忘,又或是被厄運牢牢釘死在這片充滿敵意的土地上。
然而,館舍之內,那個在雷雨之夜降生的生命,卻在頑強地成長。
趙政,如今已是個約莫兩三歲的孩童。許是繼承了母親趙姬的良好容貌,他生得眉目清秀,皮膚白皙,若非長期營養有些跟不上,顯得有些瘦弱,倒是個十分標致的孩子。與同齡孩童相比,他顯得異常安靜,甚至可以說是沉悶。他不愛咿呀學語,更多的時候,隻是用那雙過於烏黑、沉靜的眼睛,默默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斑駁的牆壁、狹小的院落、母親趙姬時常帶著輕愁的美麗麵龐、老仆僖爺爺那永遠佝僂的背脊、以及父親異人那混合著焦慮與偶爾亢奮的複雜神情。
這雙眼睛,似乎天生就比彆人看得多,想得深。那裡麵,很少看到屬於幼兒的純粹爛漫,反而時常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審慎,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自他記事起,他所感知到的世界,便充滿了無形的牆壁和壓抑的氛圍。他很少被允許走出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即便偶爾出去,母親和僖爺爺也總是將他護得緊緊的,如同防範著某種看不見的洪水猛獸。
這一日,難得的春日午後。連日的陰霾被溫暖的陽光驅散,連榆林巷這汙濁之地,也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趙姬見兒子近來有些懨懨的,小臉缺乏血色,心中不忍,思慮再三,終於鼓足勇氣,決定帶他到館舍門口那片巴掌大的空地上,曬一曬太陽。
“僖伯,我們就在門口站一會兒,透透氣。”趙姬對老仆僖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懇求和對風險的評估。
僖眉頭緊鎖,滿臉的不讚同,但看著小主人那缺乏陽光照射而顯得過分蒼白的小臉,再看看趙姬那帶著希冀的眼神,終究還是心軟了。他歎了口氣,啞聲道:“夫人,那……老奴跟著,就一會兒,千萬莫要走遠。”
於是,趙姬抱著小趙政,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那扇象征囚籠的院門。僖則如同最忠誠的護衛,緊張地跟在幾步之外,那雙渾濁卻警惕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不斷掃視著巷口和四周,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溫暖而陌生。小趙政似乎有些不適,眯了眯那雙黑亮的眼睛,小手緊緊抓著母親胸前的衣襟,好奇地打量著門外這個比院子裡“廣闊”許多的世界。他看到凹凸不平的土路,看到對麵斑駁的土牆上爬著的幾根枯藤,看到遠處巷口偶爾走過的、行色匆匆的模糊人影。
趙姬感受著懷中兒子那細微的緊張,心中酸楚,卻努力擠出溫柔的笑容,低聲在他耳邊說著:“政兒不怕,你看,有太陽,暖暖的……”
這短暫的、偷來的安寧,並未持續太久。
就在母子二人貪婪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光照時,一陣嘈雜的嬉笑聲從巷口傳來。五六個年紀在七八歲到十來歲不等的趙國孩童,如同撒歡的野狗般,追逐打鬨著跑了過來。他們衣衫襤褸,臉上帶著屬於市井孩童的野性和無所顧忌。
為首的是個叫虎伢的男孩,約莫十歲,身材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壯實,皮膚黝黑,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帶著一股蠻橫的勁兒。他是這片街巷的孩子王,父母據說是在長平之戰中喪生的趙軍士卒家屬,對秦人的仇恨,仿佛與生俱來。
這群孩子顯然也看到了站在館舍門口的趙姬母子。他們的嬉鬨聲戛然而止,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了過來,那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以及一種……讓趙姬和僖瞬間脊背發涼的、熟悉的惡意。
虎伢上下打量著趙姬——這個即使在粗布衣裙下依舊難掩風情的美麗女子,以及她懷中那個白白淨淨、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孩童。他歪了歪嘴,臉上露出一個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帶著鄙夷和挑釁的怪笑。
然後,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正處於變聲期前夜、略顯尖利的嗓音,帶頭唱了起來:
“秦人狼,秦人惡,長平坑殺我趙卒!”
他一起頭,其他孩子仿佛找到了某種有趣的遊戲,立刻嘻嘻哈哈地跟著應和,聲音參差不齊,卻帶著一種集體性的殘忍:
“小秦崽,沒爹疼,縮頭縮尾像烏龜!”
“躲在娘懷抖抖抖,不如滾回鹹陽去!”
童謠的歌詞粗鄙不堪,韻律簡單而充滿侮辱性,如同街頭隨意編造的順口溜,卻精準地反映了趙國底層社會普遍存在的、對秦人的刻骨仇恨,以及對這個特定“秦崽”及其處境最直觀的輕蔑。
這些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向趙姬和她懷中年幼的趙政!
趙姬氣得渾身發抖,原本因為曬太陽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瞬間血色儘褪,變得慘白如紙。她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她想厲聲嗬斥這些無禮的頑童,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回擊他們的侮辱!可是……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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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知,在這裡,她們是異類,是敵人。任何一點反抗,都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甚至殺身之禍。她隻能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將那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硬生生咽回肚子裡。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將孩子揉進自己骨血裡一般,緊緊抱住懷中的趙政。
而年幼的趙政……
他雖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歌詞的具體含義,不知道“長平”代表著什麼,不明白“鹹陽”是何處。但是,孩童對情緒的感知,往往比成人更加敏銳和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