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舍內,在那盞特意被撥得僅剩一絲微弱光亮的油燈旁,時間仿佛被凍結了。趙姬維持著環抱的姿勢,如同化作了一尊冰冷的石雕,唯有胸腔內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證明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正承受著巨大煎熬的人。
懷中的趙政,早已被先前院外那壓抑的騷動、母親驟然收緊的臂彎和彌漫在空氣中那無形卻刺骨的緊張感所驚醒。他沒有像尋常幼童那般因被打擾睡眠而哭鬨,隻是睜大了那雙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烏黑沉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母親的下頜輪廓,以及那片吞噬了光線的黑暗虛空。他小小的身體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緊繃的肌肉和那細微卻無法抑製的顫抖,一種源自本能的恐懼讓他也屏住了呼吸,乖巧得令人心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院牆外,那輛黑色輜車驟然啟動、馬蹄狠狠叩擊地麵、以及車輪急速碾過路麵的聲音,雖然經過風聲的扭曲和削弱,還是如同燒紅的鐵釺,猛地烙進了趙姬的耳膜,更烙進了她的心裡!
那聲音由近及遠,從清晰可聞,到隱約模糊,最終,徹底被呼嘯的風聲吞沒,再也尋覓不到一絲蹤跡。
走了。
他真的走了。
就在這個漆黑、寒冷、充滿不確定的夜裡,將她和他們年幼的兒子,獨自留在了這片充滿敵意的土地上。
當最後一絲屬於馬車的聲音也消散在風中時,趙姬感覺支撐著自己的某種東西,仿佛也隨之轟然倒塌。白日裡那強裝出的、近乎冷酷的冷靜和剛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碎成了齏粉。巨大的空虛感和如同潮水般漫上來的、無邊無際的恐懼,瞬間將她徹底吞沒!
她不再是什麼“奇貨”的未來寄托,不再是那個能說出“夫君當以大事為重”的剛強女子,她隻是一個被丈夫遺棄在敵國他鄉、前途未卜、命運堪憂的弱質女流!一個需要獨自麵對一切風暴、保護懷中稚子的母親!
一股冰寒徹骨的冷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渾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不聽使喚。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滾燙的液體滑過她冰涼的臉頰,她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之猛,甚至嘗到了一絲鹹澀的血腥味,硬生生將那即將衝口而出的、絕望的嗚咽堵了回去。
不能哭出聲。
絕對不能。
隔牆有耳。這館舍內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窺視。任何異常的聲響,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她隻能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任由無聲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肆意奔流,浸濕了衣襟,也浸濕了趙政額前的軟發。那壓抑的、胸腔劇烈起伏的抽噎,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顯淒楚和絕望。
小趙政似乎被母親那洶湧的、冰涼的淚水驚擾,微微動了動。他抬起小手,再次笨拙地去擦拭趙姬的臉,小小的眉頭蹙著,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裡,充滿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困惑與……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他似乎不明白,為何父親不見了,為何母親會流這麼多眼淚,為何這屋子裡的空氣,沉重得讓他小小的心臟也感到不適。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地爬行。窗外的風聲似乎小了一些,但那黎明前的黑暗,卻愈發濃重,仿佛永無止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當天邊終於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病人膏肓者臉色般的灰白時,院門外,再次傳來了極其輕微、帶著特定節奏的叩門聲。
趙姬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向門口,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是僖伯回來了?還是……趙人的官兵?
她不敢動彈,隻是更緊地抱住了兒子。
那叩門聲又響了一次,更加輕微,卻帶著一種熟悉的謹慎。
是僖伯!是他與僖伯約定的安全信號!
趙姬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抱著趙政衝到門邊,顫抖著手,費力地拉開門閂。
門開處,老仆僖那佝僂、疲憊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他迅速反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仿佛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大口地喘息著,臉色在漸亮的天光下,蒼白得如同金紙,眼窩深陷,渾濁的眸子裡布滿了血絲,整個人仿佛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又蒼老了十歲。
他看向趙姬,目光接觸到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和那無法掩飾的驚懼,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痛楚和無奈。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用力地、肯定地,對著趙姬點了點頭。
這一個動作,已然說明了一切。
公子……已成功出城。
懸在心頭那塊最重的石頭,關於異人能否順利逃脫的擔憂,暫時落了下去。但隨之而來的,並非是輕鬆,而是另一種更加沉重、更加現實的恐懼——他們,被留下了。
館舍內,陷入了一種比深夜更加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了異人往日那焦躁的踱步聲,沒有了那充滿期盼又帶著壓力的絮語,甚至連呼吸聲都被刻意地壓抑著。這寂靜,如同無形的濃霧,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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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姬摟著兒子,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她抬起頭,透過那扇破敗的窗戶,望向窗外。
天色正在一點點變亮,但那逐漸驅散黑暗的黎明之光,在她眼中,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那灰白的光線,冰冷而無情,仿佛預示著新一輪、更加嚴密的監視,和更加不可測的危險即將降臨。
異人的成功逃離,對於趙國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羞辱和失控。他們這些被留下的“人質”,價值非但不會減少,反而會變得更加“重要”——趙國需要用他們來牽製可能因此事而態度強硬的秦國,也需要用他們來泄憤,來挽回顏麵。她們母子,從此將成為趙國手中更加顯眼、也可能更加遭人嫉恨的靶子!往後的日子,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每一次敲門聲都可能意味著災難。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趙政。
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死寂中蘊含的不祥。他不再試圖去擦母親的眼淚,隻是安靜地依偎著,小臉貼在趙姬的胸前。過了一會兒,他仿佛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小嘴微微癟了癟,那雙烏黑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類似於“失落”和“困惑”的情緒。他轉動著小腦袋,在昏暗的光線下搜尋著,似乎在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會偶爾用複雜眼神看他、會摸他頭、會在屋裡煩躁踱步的父親。
他沒有找到。
那雙過於早熟的眼睛裡,那點微弱的光,似乎黯淡了下去。他沒有哭,也沒有鬨,隻是默默地將小腦袋更深地、更用力地埋進了趙姬的懷裡,仿佛那裡是唯一能躲避外界一切風雨的港灣。這個動作,充滿了依賴,也充滿了某種無聲的認知。
這個寒冷的、充斥著母親無聲淚水與巨大恐懼的黎明,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趙政那剛剛開始記事的心智深處。或許他還無法理解“拋棄”二字的全部含義,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和“危險”的存在。父親不見了,母親在害怕,外麵的世界充滿了讓他和母親顫抖的東西。
一種對世界最初的不信任感和警惕,如同頑強的藤蔓,在這個清晨,悄然纏繞上了他幼小的心苗。
老仆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佝僂的背脊仿佛再也無法挺直。他走到灶間,開始機械地生火,準備那注定無人有心思品嘗的朝食。柴火在灶膛裡發出劈啪的輕響,是這死寂館舍裡唯一的生機,卻更反襯出周遭那令人心悸的空曠與孤獨。
馬車聲已遠,逃亡者踏上了未知的險途。
而被遺棄在這座孤城中的母子,則不得不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下,開始麵對他們更加艱難、更加凶險的未來。
風暴,正在黎明後的邯鄲城中,悄然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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