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軟耗儘，錢幣無用，求助無門。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館舍內，夫人和小公子在寒冷和饑餓中慢慢失去生命的淒慘景象。而他，這個無用的老仆，甚至連最後一點希望都無法帶回去。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淹沒了他。他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退到旁邊一條更加僻靜、堆滿垃圾和積雪的死胡同口，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牆壁，緩緩滑坐到雪地裡。
淚水，渾濁而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瞬間就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凍成了冰淩。他沒有發出聲音，隻是張著嘴，任由淚水奔湧，肩膀劇烈地抽搐著。那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無聲的嚎啕。他為自己和主家的悲慘命運而哭，為這世道的冷酷無情而哭，也為自己的無能和渺小而哭。
就在他沉浸在無邊的絕望中，幾乎要被凍僵、意識也開始模糊的時候，一個略帶遲疑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喂……老丈？你……可是質子館舍的那位老管家？”
僖伯如同被雷擊般，猛地一顫，驚恐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他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他麵前，擋住了部分風雪。那人也穿著趙國低級吏員的皂色公服，外麵罩著一件半舊的棉袍，頭上戴著擋雪的鬥笠，看不清全貌，但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是官差！僖伯的第一反應是巨大的恐懼！是被發現了？是來抓自己的？他下意識地就想蜷縮起來，或者爬起來逃跑，但凍僵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那人見僖伯如此驚恐，連忙左右看了看，確認這條死胡同內外無人，這才蹲下身，壓低聲音急促地說：“老丈莫怕！是我，張伯！還記得嗎？以前在館舍附近巡街的，還……還受過你家公子一杯水酒的……”
張伯？僖伯混沌的腦子裡艱難地搜索著這個模糊的名字和形象。好像……是有這麼個人？一個沉默寡言、麵相看起來還算和善的底層小吏？似乎異人公子在時，為了打點關係，確實對附近的一些底層胥吏有過些許小恩小惠，一杯水酒，幾文錢，對於當時的異人來說不算什麼，對於這些底層小吏，或許能留下一點印象？
但此刻，這點模糊的印象，在僖伯看來，非但不能帶來安全感，反而讓他更加警惕。誰知道這人是不是來套話的？是不是胥吏惡派來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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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僖伯依舊驚恐萬狀，渾身抖得像篩糠，張伯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語速更快，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緊張和風險：“老丈，我知你主仆艱難。異人公子之事，朝野震怒，上官嚴令監視爾等……此事風險極大，若被人知曉，我全家性命不保！但我……我每日路過，見你們境況……實在於心不忍……”
他說著，又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巷口，然後飛快地從自己寬大的棉袍袖子裡，掏出一個不大的、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不由分說地塞進僖伯那凍得僵硬的懷裡。入手沉甸甸的，是糧食！
緊接著，他又從另一邊袖子裡，抽出幾根用草繩捆好的、乾爽的木柴，也塞了過去。“東西不多，暫且應急。”他的聲音帶著顫音，顯然內心也極度不安，“以後……以後每月的初七、十七、二十七，若安全，我會儘量在……在那個地方……”他指了指巷子深處一個堆放破爛籮筐的、極其隱蔽的角落，“……留點東西。可能是糧食，也可能是柴火……你們自己來取，萬萬小心！”
他死死盯著僖伯的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和恐懼：“記住！萬萬不可讓人知曉！對任何人都不可以說！否則……否則你我皆是滅門之禍！切記！切記！”
說完這些，張伯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站起身，拉低鬥笠，頭也不回地、幾乎是跑著衝出了小巷，瞬間就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一切發生得太快，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僖伯呆呆地坐在雪地裡，懷裡抱著那個突如其來的、裝著糧食的布袋和那幾根乾爽的柴火。冰冷的觸感和糧食的實在重量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他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顫抖著手，打開布袋的一個小口，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看去——裡麵是黃澄澄的、顆粒飽滿的粟米！不是官家發放的那種摻了沙石的劣等貨，而是實實在在、能填飽肚子的好米！雖然分量不算多，但足夠他們母子三人支撐好幾日！
還有那幾根乾柴，乾燥、結實，是能輕易點燃、帶來真正溫暖的好柴！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間湧遍僖伯幾乎凍僵的全身，衝擊得他一陣眩暈。他死死抱住懷裡的東西，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他抬起頭，望著張伯消失的方向，那張布滿淚痕和冰淩的老臉上，瞬間煥發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光彩。
他掙紮著，朝著那個方向，在冰冷的雪地裡，恭恭敬敬地、用儘全身力氣磕了一個頭。額頭接觸冰雪，帶來刺骨的冰涼，卻絲毫無法熄滅他心中那驟然燃起的希望之火。
雪中送炭！
這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這點援助，在太平歲月或許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在這風雪交加、饑寒交迫的絕境中，卻如同在無邊暗夜裡驟然點亮的一絲微光，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前路，足以溫暖人心，足以讓他們擁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僖伯不敢在原地久留，他小心翼翼地將米袋和柴火藏進自己破舊的棉袍裡，用腰帶死死紮緊，確認從外麵看不出異樣，然後才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身。雖然身體依舊冰冷，手腳依舊麻木，但他的腳步，卻比來時堅定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快。
他必須儘快回去，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正在絕望中苦苦等待的夫人和小公子！
風雪依舊，但僖伯的心頭，已經點燃了一簇小小的、卻無比頑強的火焰。他知道，前路依然艱險，寒冬依然漫長，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完全孤獨地麵對這一切了。暗夜中，終究還是有一絲微光，願意眷顧他們這些被遺忘的、掙紮求生的靈魂。
他揣著這救命的溫暖，踏上了歸途，步伐雖然蹣跚，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而在他身後，風雪很快掩蓋了他的足跡，也掩蓋了剛才那短暫卻足以改變命運的秘密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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