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校場那充滿汗水與陽剛氣息的暢快中回到現實,嬴政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短暫而美好的夢境,一頭栽回了冰冷而堅硬的現實。肌肉的酸痛提醒著他方才的激烈對抗,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充實感,但這感覺,在踏入那象征著權力與束縛的宮殿區域時,便迅速被一種慣性的沉重所取代。
例行公事的請安,是他作為兒子、作為秦王,無法推卸的責任,也是他內心深處不願完全割舍的、對“母親”這一身份最後的一絲渺茫期待。儘管上一次不歡而散的記憶猶新,儘管那些關於甘泉宮的汙穢流言如同跗骨之蛆,他還是決定去一趟。
小柱子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看著大王剛剛在校場還稍顯舒展的眉頭,此刻又習慣性地微微蹙起,心裡不禁歎了口氣。他知道,每次去甘泉宮,大王回來後心情總會更差幾分。
還未踏入甘泉宮的地界,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濃烈脂粉香和陳年酒氣的暖風便撲麵而來。與校場上清冽的空氣相比,這裡的氣息甜膩得令人有些發悶。宮門口的守衛和宦官見到嬴政,立刻跪倒行禮,動作整齊劃一,但眼神中卻似乎都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閃爍。
走進宮內,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比之上次似乎並未減弱。殿內依舊是極儘奢華的陳設,金器玉器在燭火下閃著炫目的光。趙姬太後斜倚在臥榻上,穿著一身更加豔麗的湖藍色廣袖深衣,裙裾上繡著繁複的金色鸞鳥,雲髻高聳,插戴的首飾比以往更加繁多和誇張,珠光寶氣,幾乎要晃花人的眼睛。
她的臉上敷著厚厚的脂粉,試圖掩蓋歲月和縱欲留下的痕跡,但那過於濃豔的妝容,反而讓她顯得有些……虛假,像一張精心描畫的麵具。眼神不似往日那般慵懶迷離,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心不在焉。
看到嬴政進來,她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揮手讓樂師和舞姬暫停。
“政兒來了?快坐。”她的聲音依舊嬌柔,卻少了幾分真切的熱絡,更像是一種程序化的接待。
嬴政依禮問安,在下首坐定。宮女立刻奉上茶點,但他並無意動。
“近日功課如何?可還順心?”趙姬隨口問著,目光卻似乎沒有完全聚焦在嬴政身上,而是時不時地、極其隱晦地飄向內室的方向,那裡垂著厚重的錦緞帷幔,後麵似乎隱約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
嬴政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那是誰。那個憑空冒出、一步登天的“長信侯”嫪毐,如今恐怕不僅僅是甘泉宮的隱形霸主,甚至已經到了可以隨時隱匿在太後寢宮內室的地步了!這簡直是駭人聽聞!
“勞母後掛心,一切尚好。”嬴政壓下心中的厭惡,簡短地回答。
“哦,那就好。”趙姬似乎鬆了口氣,彷佛完成了某項任務。她端起一杯蜜水,淺啜一口,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用一種刻意裝出來的、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道:
“政兒啊,你年歲漸長,眼看著就是大人了。更該懂得體諒……體諒仲父的辛勞才是。”
她提到“仲父”時,語氣有那麼一絲幾不可察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流暢起來:“仲父總攬國政,日理萬機,為我大秦嘔心瀝血,著實不易。朝中之事,紛繁複雜,你年紀尚輕,經驗不足,還是要多聽仲父決斷,他總歸是不會錯的。莫要……莫要任性,惹得仲父不快,傷了君臣和氣,也讓母後為難。”
這番話,如同淬了冰的針,一根根紮進嬴政的心裡!他甚至可以斷定,這絕非母親自己能夠想出的言辭!要嘛是呂不韋通過某種方式施加的影響,要嘛就是那個藏在內室的嫪毐,為了討好呂不韋或者單純為了讓他這個秦王難堪而吹的枕邊風!
母親,他的親生母親,不僅沉溺於男寵的懷抱,將宮規禮法、王室尊嚴踐踏在地,如今更是成了彆人操控他、打壓他的傳聲筒!用所謂的“母愛”和“為難”作為武器,來要求他繼續做一個乖乖聽話的傀儡!
一股混合著惡心、悲哀和巨大失望的情緒,在他胸腔裡翻江倒海。他看著母親那張濃妝豔抹、卻難掩內心空虛和麻木的臉龐,曾經記憶中那個在趙國時會溫柔抱著他、為他遮風擋雨的身影,此刻已經模糊得幾乎無法辨認。
最後一絲對母愛的期待,如同風中殘燭,在這充滿諷刺的話語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黑眸,冷得像深冬的寒潭。他沒有憤怒地反駁,也沒有痛苦地指責,隻是用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語氣,回應道:
“母後……教誨的是。兒臣,記下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塊冰,砸在了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麵上,沒有發出巨響,卻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一凝。
趙姬似乎沒想到兒子會是這種反應,愣了一下。她預想中,兒子或許會不服,會爭辯,她甚至準備好了更多“勸導”的話。但這冰冷的順從,反而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嬴政站起身,對著趙姬行了一禮,目光掃過那微微晃動的內室帷幔,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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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母後無其他吩咐,兒臣還要回去……研讀《韓非子》。先行告退了。”
他刻意加重了“《韓非子》”這三個字。誰不知道,呂不韋推崇的是兼收並蓄的《呂氏春秋》,而對這本強調君主極權、冷酷無情的法家著作頗為忌憚?他這是在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宣告著自己的獨立和反抗。
然而,趙姬並未聽出這其中的深意,或者說,她根本不在意。她隻覺得兒子今天格外“聽話”,沒有頂撞她,讓她省了不少心。至於讀什麼書,她並不關心。她揮了揮手,帶著一種解脫般的隨意,說道:
“去吧去吧,讀書是正事,莫要耽擱了。”
嬴政不再多言,轉身,邁著沉穩而決絕的步伐,走出了這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宮殿。
走出甘泉宮的大門,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在他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清爽,隻有一種從內而外透出的冰冷。他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暮色中,甘泉宮的輪廓依舊巍峨,燈火次第亮起,將那片天空映照得一片昏黃暖昧。絲竹之聲隱隱又傳了出來,混合著模糊的嬉笑聲。
那裡,是他的母親居住的地方。
那裡,曾經是他渴望溫情和庇護的港灣。
而如今,那裡隻剩下奢靡、荒唐、背叛和令人作嘔的交易。
他站在那裡,看了很久。眼神中最後一絲屬於兒子的柔軟,徹底剝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清醒和孤獨。
他意識到,在這座名為“甘泉”的宮殿裡,他得不到任何理解,任何支持,任何真正的母愛。這裡,早已不是他的歸處。
從今往後,他能依靠的,隻有自己,隻有手中那卷冰冷的《韓非子》,隻有那顆在孤獨和屈辱中,被磨礪得越來越堅硬、越來越冷酷的心。
他轉過身,不再回頭,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屬於他自己的、那片充滿荊棘與未知的未來。身後的甘泉宮,連同那最後一點虛幻的溫情,一起被他決絕地拋在了漸濃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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