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被嬴政關於統一方略的連番詰問弄得狼狽不堪、铩羽而歸後,李斯的心情就如同關中平原初夏的天氣,看似晴朗,內裡卻憋著一股悶雷,躁動不安。他深知,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地位,雖然因《諫逐客書》和卓越的政務能力而穩固,但那一夜的表現,無疑暴露了他在頂級戰略謀劃方麵的短板。對於一個誌在成為帝國肱骨、而不僅僅是能吏的臣子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他像一隻敏銳的狐狸,時刻感受著來自王座方向的氣壓變化。嬴政那看似平靜的表麵下,所隱藏的對頂級戰略的渴求與當前無人可用的焦灼,李斯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彌補這個短板,鞏固聖眷,甚至……借此機會,引入一個可能與自己形成互補,但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受自己影響的“外力”。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日裡,李斯在處理繁重政務之餘,開始有意無意地、極其隱晦地向嬴政傳遞一些關於山東士林的消息,尤其是那些以謀略、兵法等“帝王術”著稱的隱士或遊士的傳聞。他不再主動談及具體的統一方略,而是扮演起一個信息篩選者和推薦者的角色,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嬴政的興趣點。
這一日,機會似乎來了。嬴政在聽取完幾項關於賦稅和刑獄的彙報後,並未像往常一樣立刻埋首於新的竹簡,而是用手指輕輕揉著眉心,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李斯,近日山東士子入秦者,可有真才實學、非同凡響之輩?”
李斯心中一動,知道火候已到。他立刻收斂心神,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山東士子入秦求仕者甚眾,然多為尋章摘句、徒逞口舌之利者,能當大任者寥寥。”他先抑一筆,吊足胃口。
果然,嬴政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並未打斷。
李斯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了幾分:“然……臣近日偶聞一事,或可為陛下解憂。”
“哦?講。”嬴政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李斯臉上。
“臣聞,”李斯刻意放緩了語速,以確保每個字都能清晰地傳入嬴政耳中,“魏國大梁,有一奇士,名曰尉繚。”
“尉繚?”嬴政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似乎在記憶中搜尋,並無印象。
“正是。”李斯繼續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推崇,“此人深通兵法,尤擅大勢分析,對如今天下格局、各國強弱消長、人心向背,有著非同尋常的獨到見解。其論往往高屋建瓴,直指核心,非尋常謀士可比。”
“又是魏人?”嬴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本能的警惕。鄭國“疲秦”之計的陰影,以及呂不韋衛人,亦屬三晉文化圈)帶來的麻煩,讓他對來自三晉之地,尤其是魏國的士人,天然地多了一分審慎。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李斯的言辭,看到背後可能隱藏的意圖:“其才比之昔日之範雎如何?可能……又是一個鄭國?”
這直白的質疑,讓李斯後背瞬間沁出一層細汗。他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回答稍有差池,不僅推薦不成,還可能引火燒身。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頭腦飛速運轉,組織著既能凸顯尉繚價值,又能撇清自身責任的言辭。
“陛下明鑒,”李斯恭敬地回答,避開了直接與範雎比較以免顯得僭越或評價失當),“尉繚之才,與範雎前輩或有不同。範雎前輩長於權謀機變,‘遠交近攻’之策更是切中當時時弊。而尉繚之才,更在乎宏觀戰略,其目光所及,非一城一池之得失,乃是整個天下這盤大棋的走勢與終局。”
他仔細觀察著嬴政的神色,見其並未露出不耐,便繼續深入,拋出了他精心準備的核心“廣告詞”:
“臣曾有幸,在大梁時與此人有過一麵之緣,交談雖短,然印象極其深刻。彼時他曾論及秦國東出之勢,言道:‘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然並六國如拆巨廈,非力士揮錘硬撞可成,需得明其架構,尋其樞紐,或撬其基,或斷其梁,方能以四兩撥千斤之勢,令其自上而下,轟然崩塌。’其意在於,關鍵在於如何‘拆屋’,而非‘硬撞’。”
“拆屋……而非硬撞……”嬴政低聲重複著這六個字,眼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神采!這比喻,何其精妙!何其形象!瞬間擊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思考!他一直以來隱隱感覺到,卻又未能如此清晰表述出來的那個關鍵點,被這六個字點透了!是啊,滅六國,不是簡單的軍事征服,更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拆除”作業,需要找到最省力、最有效的切入點和方法!
看到嬴政的反應,李斯心中暗喜,知道已經成功了一半。但他立刻又給自己上了第二道保險,關於最敏感的“忠心”問題。
“至於尉繚是否忠心,其心性如何……”李斯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極其謹慎,甚至帶著一絲疏離,“臣與此人僅有數麵之緣,實不敢妄加揣度,更不敢為其擔保。此等關乎社稷安危之大事,需陛下聖心獨斷,親自考量其才,觀其言行,方能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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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既點明了尉繚的巨大潛在價值,又巧妙地將“政治審查”的責任完全推給了嬴政自己,可謂滴水不漏。既展現了李斯為國舉賢的“公心”,又規避了可能因舉薦不當而帶來的巨大風險。
嬴政聽完,沉默了。他手指輕輕敲擊著禦案,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在大殿內回蕩。他的內心在進行著激烈的權衡。
尉繚是魏人,有前車之鑒,風險確實存在。
但李斯的描述,尤其是那“拆屋而非硬撞”的論斷,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思維的枷鎖,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這種對戰略層麵的深刻洞察,正是他目前最急需、也最稀缺的!
而且李斯並未大包大攬地擔保,態度謹慎,這反而增加了幾分可信度。
求才若渴的迫切,最終壓倒了那絲疑慮。尤其是“拆屋”理論帶來的震撼,讓他決定冒這個險。畢竟,真正的雄主,既要有識人之明,也要有用人之膽!
敲擊聲戛然而止。
嬴政抬起頭,目光已然變得堅定而灼熱,之前的警惕被一種發現寶藏般的興奮所取代。他看向李斯,語氣果斷,不容置疑:
“既如此,速派得力之人,前往大梁,務必請到這位尉繚先生!傳寡人令:以客卿之禮相待,一路之上,不可有絲毫怠慢!寡人要在鹹陽宮,親自聽聽他這‘拆屋’的高論!”
“臣遵旨!”李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躬身領命。他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對了。無論尉繚將來是否能得到重用,至少此刻,他成功地向秦王展示了自己“慧眼識珠”的價值,並且,將一個可能影響未來局勢的變量,引入了鹹陽這個巨大的權力場。
一場通往大梁的、承載著秦王無限期望的征辟之旅,即將開始。而那位身居大梁、或許正冷眼旁觀天下風雲的布衣奇士尉繚,他是否願意踏入西秦這輛滾滾向前的戰車?他又將給嬴政,給這個時代,帶來怎樣的震撼與變數?
一切,都等待著在不久的將來,於鹹陽宮的大殿之上,揭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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