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大殿,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拖著鐵鐐。嬴政那句“記住你所謂‘萬世之功’”,像一塊投入深井的石子,在眾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後,便再無回響。他隻將目光投向殿外,沉默如同山嶽,將所有的揣測、焦慮、期待乃至憤怒,都死死壓在了這方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大殿之內。
鄭國依舊被縛著,站在大殿中央。繩索深深勒進他的皮肉,帶來麻木的痛感,但他此刻的感受卻異常清晰。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內沉重而緩慢的跳動,能感受到背後那些秦國籍監工退下時帶來的微妙氣息變化,更能察覺到禦座之上那位年輕君王身上散發出的、從狂暴怒火向冰冷理智過渡的驚人轉變。
他沒有祈求,也沒有再為自己辯解一句。該說的,他已經說了。技術者的邏輯和事實,他已經和盤托出。現在,決定權完全不在他,而在那權衡著帝國利益與個人尊嚴的帝王一念之間。他隻能等待,如同等待一座水壩最終是潰決,還是成功蓄水。
宗室元老們,尤其是渭陽君嬴傒,臉色越來越難看。陛下這長時間的沉默,以及召見監工問話的舉動,無一不表明陛下正在認真考慮鄭國的“歪理邪說”!這讓他們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和……被冒犯。難道陛下寧願相信一個敵國間諜的花言巧語,也不願相信他們這些同宗同源、一心為秦的宗室老臣嗎?
李斯垂首而立,心中亦是波瀾起伏。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已不僅僅是一個水工或一條水渠的生死存亡問題,更是朝堂勢力,尤其是本土宗室勢力與外來客卿勢力之間,一次無聲的角力。鄭國的命運,某種程度上,也預示著他們這些“山東之士”未來的處境。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幾乎要達到頂點,讓某些人忍不住要窒息時,嬴政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目光從殿外收了回來。那目光不再投向任何人,而是平視前方,帶著一種已然做出決斷後的、不容置疑的平靜。他先是掃了一眼臉色鐵青、幾乎要按捺不住的渭陽君,目光冰冷,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讓渭陽君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大殿中央,那個被繩索捆綁、衣衫襤褸卻脊梁挺直的水工身上。
“鬆綁。”
兩個字,清晰,平穩,不帶任何情緒,卻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寂靜的朝堂之上!
什麼?!鬆綁?!
幾乎所有大臣,包括李斯,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陛下非但沒有立刻下令將鄭國拖出去砍了,反而要……給他鬆綁?!
侍衛也愣了一下,但隨即反應過來,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上前,用短刀小心翼翼地割斷了捆綁鄭國的麻繩。
粗糙的繩索落地,鄭國被束縛已久的雙臂得以活動,一陣酸麻刺痛傳來,但他恍若未覺。他隻是活動了一下手腕,然後,再次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嬴政。他沒有露出死裡逃生的狂喜,也沒有立刻叩謝隆恩,仿佛這個結果,早在他陳述完利弊之後,就已經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分鎮定,讓嬴政心中對其的評價,不禁又高了一分。
嬴政看著鄭國,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傳入每一位大臣的耳中,既是對鄭國的宣判,也是對滿朝文武的解釋,更是對他自己最終決定的確認:
“鄭國。”
“草民在。”鄭國終於躬身行禮,用了“草民”的自稱。
“汝方才之言,”嬴政的語速不快,字斟句酌,“雖有為己開脫之嫌,然,細思之下,亦不無道理。”
“嗡……”朝堂之上一片低低的嘩然。陛下竟然親口承認鄭國的辯解“不無道理”!這簡直是……
渭陽君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鄭國渠之功用,若真如你所言,能化關中鹽堿為沃野,增益糧產,充實府庫……”嬴政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鄭國的內心,“確於大秦,有千秋之利,堪稱萬世之功之雛形。此一點,朕,認可。”
他居然認可了!認可了一個間諜所主持工程的價值!
“朕亦查問過監工,你在工程期間,確係儘心竭力,技藝超群,解決諸多難題,並未有故意拖延、浪費之實跡。”
說到這裡,嬴政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嚴厲,帶著森然的殺意:“然!你初始為韓間,意圖疲秦,此乃不爭之事實!罪證確鑿,依律當斬!”
這嚴厲的語調,讓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某些人,心又提了起來。
“但是——”又是一個轉折,嬴政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穩,卻帶著更重的分量,“朕,念你一身水利之才,舉世罕見;更念此渠關係重大,功在千秋,若半途而廢,非但前功儘棄,更是我大秦無可估量之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