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頓弱帶著滿載金帛的車隊,如同幽靈般悄然隱入東去的夜色,執行那“鎖住齊楚”的陰柔使命時;當函穀關內,王翦麾下的黑色軍團磨刀霍霍,隻待黎明便要以雷霆之勢撲向韓國時——在秦國的心臟地帶,廣袤的關中平原上,另一頭同樣龐大、甚至更為笨重、卻也至關重要的戰爭巨獸,正被一隻名為“國家意誌”的無形巨手,強行從沉睡中喚醒,發出了沉悶而震撼人心的咆哮。
這頭巨獸,名為“後勤”。
它的血脈,是縱橫交錯、通往函穀關的條條馳道與官道;它的筋骨,是遍布關中的座座糧倉與武庫;它的肌肉,是數以十萬計、被征發而來的民夫與工匠;而它的神經中樞,則設在鹹陽城內,由廷尉李斯親自坐鎮協調。
廷尉府內,此刻已不再是單純的律法裁決之地,更像是一個龐大的戰時物資調度中心。偏殿之中,燭火徹夜不熄。李斯褪去了平日廷尉的威嚴官袍,隻著一身簡便的深衣,眉頭緊鎖,伏案於堆積如山的竹簡與帛書之間。他的對麵,坐著掌管國家錢糧、此刻臉色比苦瓜還苦的治粟內史,以及幾位來自少府掌管皇室手工業、也承擔部分軍械製造)和相關府署的官員。
空氣中彌漫著墨汁、汗水和一種焦灼的氣息。
“王老將軍所部,合計步騎約十五萬,民夫輔兵另計!”一名屬吏聲音沙啞地彙報著剛從前線傳來的最新數據,“每日僅人吃馬嚼,需粟米至少六千石!這還未計醃製肉食、醬菜、鹽巴……”
治粟內史飛快地撥弄著算籌,額頭冷汗涔涔,聲音帶著哭腔:“李廷尉,關中各縣常平倉、太倉存糧,雖尚充足,然如此巨量消耗,加之路途轉運損耗……下官,下官需立即行文各郡縣,加征本年軍糧,並預征部分來年賦稅!否則,支撐不過三月啊!”
李斯頭也不抬,朱筆在一份攤開的關中郡縣地圖上快速勾畫,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準!即刻下發加征令!凡延誤、短缺者,郡守、縣令一律問責,奪爵罷官!另,征發民夫令同步下達!凡成年男子,除獨子、有疾者外,按‘更卒’製,分批征調,前往函穀關轉運糧草軍械!限期報到,違期者,罰為城旦!”
他的命令,沒有絲毫猶豫和人情可言,完全遵循著秦法那高效而冷酷的邏輯。為了前線那場決定國運的戰爭,整個關中,乃至整個秦國,都必須被壓榨出最後一分力氣。
“少府方麵,”李斯的目光轉向少府官員,“箭簇、弩機、戈矛、甲胄,庫存幾何?工匠人手可足?需日夜趕工,務必保證供應,不得有缺!”
少府官員連忙稟報:“稟廷尉,各大工坊已接到嚴令,工匠分班,爐火不息!然,箭簇消耗尤巨,需大量銅、鐵、羽毛、膠漆……還需征發更多工匠及學徒……”
“所需物料,列出清單,由治粟內史協調調撥!工匠不足,從各郡縣工師、刑徒中征調!”李斯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告訴工匠們,大王有令,此戰有功者,不僅工匠本人可免徭役、得賞賜,其家眷亦可受益!但若所出器械有劣品,延誤軍機者——族!”
恩威並施,賞罰分明!這頭後勤巨獸的每一個零件,都被擰上了名為“法”與“利”的螺絲。
命令如同雪片般從廷尉府飛出,通過高效的驛傳係統,迅速送達關中乃至秦國其他郡縣的每一個官署。
刹那間,整個關中平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鍋滾油之中!
在櫟陽、在雍城、在頻陽……大大小小的縣衙前,貼出了加蓋著官印的告示,小吏們敲著鑼,用帶著各地口音的雅言,聲嘶力竭地宣讀著加征軍糧和征發民夫的命令。鄉野之間,裡正、亭長們拿著戶籍冊,挨家挨戶地盤算、催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焦慮、無奈與一絲被國家征召奇異使命感的複雜情緒。
通往函穀關的寬闊馳道上,往日商旅絡繹不絕的景象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緩慢移動的運輸隊伍。牛車、馬車、甚至人力推拉的獨輪車,組成了一條條蜿蜒曲折的黑色長龍。車上滿載著用麻袋緊緊捆紮的粟米、小麥,成捆的草料,以及覆蓋著苦布的兵器箱籠。
民夫們大多衣衫襤褸,麵色黧黑,在監工官吏的吆喝甚至鞭撻下,奮力推動著沉重的車輛,或是肩挑背扛著物資。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車輪碾過路麵的聲音,民夫們沉重的喘息聲和偶爾響起的號子聲,監吏的嗬斥聲,以及牲畜的嘶鳴聲……交織成了一曲宏大而沉悶的、屬於戰爭背後的交響樂。
這條運輸線,就是帝國的生命線,它將關中的膏腴之地與函穀關外的血腥戰場緊密連接起來。每一粒糧食,每一支箭矢,都承載著前線將士的生死,也消耗著後方百姓的血汗。
與此同時,在鹹陽、在雍城等地的官營作坊區內,更是另一番熱火朝天卻又壓抑無比的景象。高大的工棚裡,爐火熊熊,永不熄滅。赤膊的工匠們,在灼熱的高溫旁,奮力揮動著鐵錘,敲打著燒紅的鐵塊,將其鍛造成鋒利的箭簇或戈頭。空氣中彌漫著焦煤味、金屬腥味和汗水蒸發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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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的小吏手持皮鞭,目光銳利地巡視著,確保沒有人懈怠,更確保產品的質量。這裡生產出來的每一件兵器,都將在不久的將來,沾染上敵人的鮮血,或者……折斷在敵人的甲胄之上。
在這幅宏大的、冰冷的國家動員畫卷中,也有一些微小的、充滿人情的角落。
在南郡安陸縣的一個普通裡閭,一名叫“衷”的年輕秦吏曆史上黑夫木牘的接收者),剛剛從縣衙回來,臉上帶著疲憊與憂慮。他的兩個弟弟,黑夫和驚,都在東部邊境的軍營中,即將隨大軍東出。他作為兄長,又是小吏,無法親上戰場,隻能竭儘全力為弟弟們提供後方的支持。
在昏暗的油燈下,衷仔細地檢查著為弟弟們準備的幾件新縫製的夏衣雖然已近深秋,但戰事不知持續多久),又小心地將家中積攢的一些銅錢和幾塊乾肉包好。他拿起刻刀,在一塊準備好的木牘上,艱難地刻寫著家書這封家書,或許就是後世震驚世界的《黑夫木牘》的初稿或副本):
“……母親身體可好?兒衷與家中一切安好,勿念。聞聽大軍即將東出,黑夫、驚皆在軍中,兒心甚憂。今托同鄉返營之人,帶去夏衣二件,錢若乾,肉脯少許……戰場凶險,望弟等務必謹慎,互相照應,奮勇殺敵,以求功名,光耀門楣……家中一切有我,無需掛懷……”
刻寫完畢,衷吹乾墨跡,將木牘與衣物錢財仔細包在一起,準備明日托付給前往函穀關方向的運輸隊同鄉。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那包裹裡承載的,不僅僅是物資,更是全家對遠方親人的牽掛與期盼。
戰爭,從來不隻是前線將士的浴血拚殺。它是一頭貪婪的巨獸,無情地吞噬著國家的財富,消耗著社會的元氣,也深深地牽動著後方每一個家庭的神經。無論是坐鎮中樞的李斯,還是奔波於道路的民夫,抑或是燈下刻字的衷,他們都在這台名為“戰爭”的龐大機器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無法逃脫。
函穀關內的利劍即將出鞘,而這頭名為“後勤”的戰爭巨獸,正以其笨重卻堅定的步伐,為前線的雷霆一擊,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沉重的動力。當這動力與鋒刃結合之時,必將爆發出改天換地的毀滅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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