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散儘,後院重歸清冷。
那場跨越百年的圓滿,最終隻在空氣裡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米粥香氣,證明著它並非幻夢。
劉根默默收拾著灶台,將鍋底刮得乾乾淨淨。
動作輕緩,像怕驚擾了什麼。
他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屋簷,心裡也跟著空落落的。
老板的手段,他見過太多。
平鬼魅,鎮神隻,斬山川,種種不可思議,都已成日常。
可唯獨今晚,那個由月光、清淚和執念塑成的女子,讓他頭一次覺得,老板那雙隻識“材料”與“規矩”的手,竟也能造出“溫柔”這種東西。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巷口傳來一陣沉悶的異響。
不是鬼哭,也非神降。
那聲音,像有一座無形的山,正緩慢地、一寸寸地擠進這條狹窄的巷子。
紮紙店門口的青石板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守在門口的兩尊石獅子,原本慵懶地趴著,此刻卻同時抬起了頭。
它們並未齜牙,眼中凶光收斂,轉而是一種麵對絕對重量時的警惕與凝重。
“老板……”
劉根的聲音有些發乾。
薑白正用一塊布擦拭著那柄剛製成的“開山”巨斧,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去看看,是什麼‘貨’。”
劉根壯著膽子走到店門口,朝外望去。
巷口空無一人。
但那股厚重到讓人窒息的壓力卻愈發清晰,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與岩石的味道,仿佛剛下過一場大雨。
緊接著,一個身影在巷口憑空凝聚。
那是個身材異常魁梧的老者,皮膚是岩石般的灰褐色,布滿青苔與裂紋。
他穿著一件由藤蔓與樹皮織成的古樸衣袍,一頭長發如枯草,上麵甚至還掛著幾顆凝結的露珠。
他隻是站在那裡,巷子的空間便被他的存在感撐滿,古老,沉重,默然無聲。
他沒有硬闖,目光越過石獅子,直接投向店內深處,落在薑白身上。
“泰山山神,見過閣下。”
老者的聲音,不是摩擦,而是山體內部板塊擠壓時發出的轟鳴,每一個字都帶著萬鈞之力。
薑白擦拭斧頭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終於抬眼,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目光裡沒有敵意,隻有審視。
“何事?”
泰山山神抬起一隻手,那隻手也如同岩石構成。
他指向泰山的方向,言語間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
“閣下斬我山體,手段通天。”
“隻是……那處切口,太過平整,斷了生機,也斷了規矩。”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彙。
“山體靈氣,正從那道‘傷口’不斷外泄,如人失血。”
“我……無法愈合。”
一旁的劉根聽得心臟都快停跳了。
人家正主找上門了!
斬了人家的山頭,現在山神親自來問責了!
他緊張地看向薑白,以為自家老板會說出“材料損耗,與我無關”之類的話。
然而,薑白卻皺起了眉。
他放下斧頭,走到院中,取出那方“山河印”。
他並未將印章蓋向何處,隻是托在掌心,閉上眼。
片刻後,一方光影在印章上方浮現,正是泰山主峰的景象。
那道三公裡長的平滑切口清晰可見,正絲絲縷縷地向外逸散著肉眼難辨的金色光霧。
“收口沒做好,確實是我的疏忽。”
薑白睜開眼,語氣平靜,像一個木匠在審視自己作品上的瑕疵。
泰山山神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輕易地承認。
他來此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隻想為泰山求一個了斷,卻不料對方竟在反思“做工”。
“還請閣下……出手相助。泰山萬載積累,皆可作為酬勞。”
山神躬身,姿態放得極低。
一道鬼影悄然浮現,賬房先生翻開賬簿,筆尖懸停,似乎在飛速計算整座泰山的價值,以及修複它需要收取多少“服務費”。
“不必。”
薑白擺了擺手,拒絕了山神的提議。
他轉身回到屋裡,將那塊從泰山主峰上斬下、準備用作鎮紙的巨大岩石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