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根哆哆嗦嗦地將報紙拿了進來。
他將報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台一角,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身體本能地離那方泰山鎮紙遠遠的。
他的目光,總是不受控製地飄向後院。
那個貼滿符籙的破木箱,像一道烙印,死死刻在他眼球上。
箱子裡,關著一尊魔神。
而他,劉根,剛才親手把那尊魔神變成的“光球”,給扔了進去。
這事兒,夠他跟孫子的孫子吹一輩子牛。
也夠他後半生每個夜晚,都被無儘的噩夢糾纏。
薑白對劉根的魂不守舍視若無睹。
他拿起報紙,目光在上麵快速掃過,像一位嚴苛的編輯在審閱版樣,尋找著有價值的圖樣或文字。
店裡一時間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以及石砧上,刻刀偶爾調整角度時,與石麵發出的輕微刮擦聲。
一切都恢複了正常,仿佛剛才那場足以抹平一座城市的危機,僅僅是一場荒誕的幻覺。
然而,這種匠人獨有的平靜,並未持續太久。
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巷子深處無聲地滲了進來。
那不是陰氣,也非怨氣。
那是一種能直接浸透魂魄的悲戚,一種讓心口憑空破開一個大洞,無端想哭的寂寥。
劉根正想去後院看看鍋裡的粥,剛走到門口,腳下就被什麼東西輕輕絆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瞳孔驟縮。
竟是一張慘白的紙錢,不知何時,像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門檻上。
他愕然抬頭。
整個巷子的上空,不知何時起,正有無數張紙錢,如冬日的第一場殘雪,無聲無息地飄灑而下。
沒有風。
它們卻固執地盤旋著,精準地、一片片地落向紮紙店的方向。
“嗚——嗚咽——”
一陣若有似無的哭嚎,從巷口幽幽傳來。
那聲音不似嗩呐,又勝似嗩呐,像是無數個寡婦在墳前哭斷了腸。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強製性的感染力,鑽進耳朵,直接在人心裡攪起一片滔天巨浪的悲傷。
劉根雙腿一軟,死死扶住門框,才沒當場癱下去。
他看見,巷口那兩根“鬼見愁”門柱之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個穿著一身粗麻孝服,頭戴高高孝帽,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白布的身影。
它手中,還舉著一根掛著白幡的細長竹竿。
幡布上,用淋漓的鮮血,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奠”。
它就那麼靜靜地站著,明明看不清麵容,卻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天塌地陷、日月無光的巨大哀慟。
櫃台後,賬房先生撥動算盤的手指,停了。
它那雙墨點繪成的眼睛,死死盯著巷口的身影,紙糊的身體竟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僵硬。
“吊……吊客……”
賬房先生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種異樣的情緒,像是一串無法識彆、導致係統瀕臨崩潰的亂碼。
那被稱為“吊客”的身影動了。
它一步,一步,緩慢而執拗地走向紮紙店。
它無視了門口兩尊紙獅發出的威脅性低吼,也無視了門口臉色慘白如紙的劉根。
它的目標很明確。
徑直走向了……後院那個裝著“高雜質礦渣”的木箱。
吊客停在木箱前,將手中的“奠”字幡重重往地上一插,然後從懷裡掏出香燭、元寶、三牲貢品,竟是要當場開壇,祭拜箱中那個被定義為“礦渣”的“亡魂”。
“擅闖私宅,亂丟喪葬廢品,無證經營吊唁服務。”賬房先生冰冷地報出條目,“三項違規,開始計費。”
吊客對它的聲音充耳不聞,自顧自地點燃了三炷香,插在箱前。
它緩緩跪下,準備叩首。
“吵死了。”
薑白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一絲創作時被打擾的明顯不悅。
他走了出來,手裡還捏著那把精巧的刻刀。
他的目光掃過一地狼藉的紙錢,又看了看那跪在箱前的吊客,眉頭皺得更深了。
“誰家辦白事,這麼沒規矩?”
薑白走到吊客麵前,伸出刻刀的刀柄,輕輕敲了敲它麵前那根“奠”字幡。
“幡布,用的是最次的陰沉木漿紙,韌性全無,一戳就破。”
“這‘奠’字,寫得更是個敗筆。墨色虛浮,怨氣不凝,筆鋒裡沒有半點對死者的敬意,倒像是趕著下班打卡,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