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柱幾乎是踩著風往回走的。胸口那包著錢和糧票的小布包貼著他的皮肉,明明輕飄飄的,卻仿佛有著千斤重量,墜得他心頭發燙,腳步也格外紮實。夕陽將他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老長,那影子似乎都帶著一股揚眉吐氣的勁兒。
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院門,一個小小的人影就炮彈一樣衝了過來,差點撞他個滿懷。
“哥!哥!你回來啦!”小丫仰著小臉,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麵全是急切和渴望,“蛋…蛋賣掉了沒?你沒事吧?娘都快急死了!”
屋裡,李母也聞聲快步趕了出來,雙手還在圍裙上緊張地搓著。她沒立刻問話,而是先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兒子打量了一遍,確認他胳膊腿齊全,身上也沒多出什麼不該有的腳印或傷痕,這才猛地鬆了一口氣,但那口氣還沒鬆到底,又立刻提了起來,聲音緊繃繃地問:“…咋…咋樣?沒…沒碰上啥人吧?”
她的眼神裡,擔憂遠遠多過期待,仿佛早已預設了失敗或是更糟的結局。
李鐵柱沒直接回答,隻是咧開嘴,露出一個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舒心的笑容。他側身擠進屋裡,反手把門掩上,然後才在母親和妹妹四隻眼睛緊緊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像舉行什麼莊嚴儀式似的,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那個破布包。
布包揭開,露出裡麵皺巴巴的毛票、黑乎乎的硬幣,還有那張小小的、邊緣磨損的糧票。
“賣…賣掉了?”李母的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詫,眼睛死死盯著那堆錢票,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三…三個蛋…全賣了?”
“全賣了!”李鐵柱用力點頭,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娘,您看,一毛五分錢!還有一兩糧票!是糧票!”他特意強調了一下,將那張小小的紙片拈起來。
小丫發出一聲短促的歡呼,跳著腳想去抓那錢,卻被李母一把攔住了。
李母的手有些抖。她沒去拿錢,而是猛地抬起頭,臉色非但沒有喜悅,反而瞬間變得慘白,一把抓住李鐵柱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劇烈的顫抖:“你…你真賣了?真有人買?在哪賣的?有沒有人看見?有沒有戴紅袖箍的過來?啊?你…你沒被人盯上吧?”
一連串的問題,像冰雹一樣砸下來,充滿了巨大的恐慌。
“沒有!娘,沒有!”李鐵柱趕緊解釋,“就在學校旁邊老槐樹底下,都是放學的娃娃們買的,快得很,一會兒就賣光了!沒人來找茬,安全得很!”
“娃娃們買的…”李母喃喃重複著,臉色依舊沒有緩和,眼神裡的恐懼更深了,“娃娃們嘴哪有把門的?這要是回家一說…‘俺在學校門口買了老李家奇怪的蛋’…這…這傳出去…讓隊上乾部知道了…這可咋得了啊!”
她越說越怕,仿佛已經看到了乾部和市管會的人凶神惡煞上門抓人的場麵,身體都開始發抖:“投機倒把…這可是投機倒把啊柱兒!為這幾分錢,要是被抓住了遊街批鬥…咱家這成分…咱娘仨可就真的沒活路了啊!這錢…這錢燙手!咱不能要啊!”
她看著那堆錢票,眼神就像看著燒紅的炭火,充滿了抗拒和恐懼。
李鐵柱心裡那點興奮和成就感,被母親這盆冷水澆得透心涼。但他知道,母親不是不想要,她是怕,是窮怕了,更是被過去的年月嚇破了膽。
他深吸一口氣,按住母親冰涼發抖的手,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和認真:“娘!您看著我的眼睛!”
李母惶惑地抬起頭,對上兒子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娘,您告訴我,老老實實掙工分,咱家還得起那一百多塊的債嗎?”他問,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李母心上。
李母眼神一黯,嘴唇哆嗦著,答不上來。
“您告訴我,等著隊裡發救濟,咱娘仨能吃得飽肚子嗎?您的咳嗽,能有錢去買藥嗎?”他繼續問,目光灼灼。
李母避開了他的目光,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答案,顯而易見。
“娘,我知道您怕。”李鐵柱的聲音緩和下來,卻更加有力,“我也怕。但我更怕您和小丫餓出個好歹!更怕您咳著咳著就…!這錢,它不是投機倒把來的,它是咱用雞蛋、用調料、用柴火換來的!是咱正正經經的勞動所得!它不丟人!”
他拿起那幾張毛票,塞進母親手裡:“這錢,能去買玉米麵,讓咱明天不做那照得見人影的糊糊!這糧票,能去換實實在在的糧食!這能叫燙手嗎?娘,這是救命的錢!”
李母握著那幾張被兒子攥得溫熱的毛票,感覺它們真的像炭火一樣燙著她的手心,燙得她心尖都在顫。兒子的話,像錘子一樣敲碎著她固守多年的恐懼。
“可是…可是萬一…”她還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