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霄起身,換上了一身半舊、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官袍——這是他能找到的最能體現“落魄”與“寒微”的服飾。他仔細刮淨麵頰,卻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帶著幾分旅途勞頓的憔悴和睡眠不足的晦暗。對鏡自覽,鏡中人眼神恭順中帶著一絲難以消散的驚懼,麵色微白,唇色淺淡,正是一個即將遠竄蠻荒、前途未卜的貶官該有的模樣。他滿意地點點頭。
辰時未到,林霄已肅立在宮門外等候。春寒依舊料峭,晨風吹拂著他單薄的官袍,帶來陣陣寒意,這更讓他看起來有些瑟縮。宮門開啟,在太監的引導下,他沉默地行走在漫長的宮道上。宮闕重重,飛簷鬥拱在晨光中勾勒出威嚴而壓抑的輪廓。白幡雖已大部撤去,但空氣中似乎仍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紙錢和香燭的氣息,那是太子薨逝留下的最後痕跡,也提醒著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此刻的帝王,心硬如鐵。
武英殿西暖閣。此地較文華殿更為私密,也更為壓抑。當林霄被內侍引入時,一股混合著陳年墨香、淡淡藥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絕對權力核心的威壓氣息,撲麵而來。
朱元璋並未端坐在巨大的禦案之後。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似乎比月前在文華殿時更顯瘦削了些,正背對著殿門,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初綻的新綠。陽光透過窗欞,在他周圍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卻絲毫無法驅散那股從骨子裡透出的孤寂與寒冷。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鉞,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陰影裡。
“微臣林霄,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林霄趨行至禦前數丈遠,便依照禮儀,一絲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禮。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地麵,發出清晰的輕響。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朱元璋似乎極其輕微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力,仿佛無形的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林霄伏在地上,心如擂鼓,但身體卻保持著絕對的靜止,連衣袍的褶皺都未曾亂動分毫。
良久,朱元璋才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立刻讓林霄起身,而是踱著緩慢而沉重的步子,走到禦案前。那雙深陷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眸,落在林霄卑微伏地的背影上,目光冰冷地掃視著,仿佛在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林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微臣在。”林霄立刻應聲,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
“抬起頭來。”命令簡潔而直接。
林霄依言抬頭,但目光依舊謙卑地低垂著,不敢與皇帝對視,隻停留在對方袍服下擺的龍紋刺繡上。
朱元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那身舊袍、憔悴的麵容上停留了片刻,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朕,準了你所請。瓊州崖州,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來了。第一個問題,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機鋒。林霄深吸一口氣,用早已準備好的、帶著惶恐與認命的語氣回答:“回陛下,微臣……微臣知道。瓊州懸居海外,瘴癘橫行,黎蠻雜處,乃……乃曆朝貶謫罪臣之地。”他刻意強調了“罪臣之地”,將自己與之綁定。
“哦?既然知道是這等凶險去處,為何還要自請前往?”朱元璋的聲音提高了一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可是覺得,朕如今刻薄寡恩,這京城,容不下你了?”
此話與當日在文華殿如出一轍,甚至更為直接尖銳!林霄心頭一緊,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他立刻以頭觸地,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切:“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作此想!陛下對微臣天高地厚之恩,擢於微末,侍讀翰林,此恩雖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微臣懇請南渡,絕非心存怨望,實乃……實乃深自反省,驚懼交加之故!”
他略微抬起頭,讓皇帝能看到他臉上真誠的恐懼:“近日以來,微臣夜不能寐,捫心自問,才疏學淺,德不配位,竊居清要,常恐隕越,有負聖恩。尤其……尤其太子殿下薨逝,陛下哀痛,朝廷震蕩,微臣每見同僚獲遣,便心驚膽戰,深感才具不足,若久留中樞,非但不能為陛下分憂,反恐因愚鈍而致禍,徒惹非議,玷汙聖聽!微臣……微臣實在是怕了!”
他重重磕下頭去,聲音帶著哽咽:“微臣愚鈍,唯知忠君事主,然資質有限,唯有覓一偏遠之地,竭儘駑鈍,或可於邊陲微末之事上,略儘犬馬之勞,以贖前愆,以報陛下隆恩於萬一。此心天地可鑒,絕無半字虛言!瓊州雖遠雖險,然亦是王土,微臣願以此殘軀,為陛下、為皇太孫永鎮南疆海角,但有一息尚存,絕無二心!”
這一番話,林霄說得涕泗橫流,將一個小人物在滔天權力麵前的恐懼、自保、以及最後那點試圖在絕境中表忠的複雜心態,展現得淋漓儘致。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怕”,將“避禍”的私心赤裸裸地攤開,反而將“忠君”包裝成這私心之下一種卑微的、無奈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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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的目光依舊冰冷地審視著伏在地上的林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案光滑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他能看出林霄的恐懼不是假的,那份憔悴和瑟縮也非全然偽裝。這番說辭,邏輯是自洽的——一個聰明人,在見到身邊那麼多人倒下後,選擇急流勇退,保全性命,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人性。而將退避與“為皇太孫鎮守南疆”聯係起來,更是巧妙地迎合了他此刻最深的心事。
是演戲,還是真心?朱元璋心中冷笑,他從不完全相信任何臣子。但至少,林霄這番表演是合格的,態度是“正確”的。他需要的就是這種“正確”——承認皇權的絕對權威,承認新皇孫繼承的合法性,並主動為這種合法性讓路甚至效勞。
“怕了……”朱元璋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語氣中聽不出是嘲弄還是彆的什麼,“知道怕,是好事。這世上,就怕那些不知道怕的蠢貨。”
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朕聽聞,你之前在翰林院,對前元的北疆輿圖、兵備甚為留意?”
林霄心中猛地一咯噔!果然來了!李禦史提到的密告,終究還是傳到了皇帝耳中,並且在此刻被當作試探的利器擲出!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但頭腦卻異常清醒,這是最危險的關口,回答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
他立刻抬起頭,臉上露出極度驚愕和冤屈的神情,聲音都變了調:“陛下!此……此乃誣陷!絕無此事!微臣奉命編纂《大典》,涉獵前元檔案,所關注者,皆為農桑、水利、錢穀、典章製度等民生國計之資料,於北疆兵備輿圖等軍國重務,從不敢有絲毫逾越!此定是有人嫉恨微臣,行此構陷之舉!微臣願與告發者對質,以明清白!陛下聖明燭照,萬望為微臣做主啊!”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與金磚相碰,發出沉悶的響聲,顯是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朱元璋冷冷地看著他表演,不置可否。他當然不會去搞什麼對質,那密告是真是假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霄此刻的反應。這種急於辯白、甚至帶著幾分被冤枉的憤怒和恐懼的反應,是符合一個被戳中痛處的官員形象的。若是林霄此刻鎮定自若,或者回答得滴水不漏,反而可疑。
“朕不過隨口一問,何必如此驚慌。”朱元璋的語氣緩和了些許,似乎是不經意地揭過了此事,“起來回話吧。”
“謝……謝陛下。”林霄似乎驚魂未定,顫巍巍地站起身,依舊躬身低頭,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朱元璋踱回窗邊,望著窗外,半晌,才緩緩道:“瓊州,雖遠在南溟,然亦是大明海疆門戶。崖州更是直麵南洋,黎情複雜,海寇亦不時侵擾。朕讓你去那裡,不是讓你去享清福的。你既自請前往,便需實心任事。撫黎民,勸農桑,興教化,靖海波。若能在彼處有所作為,使朝廷南顧無憂,亦不失為一番功業。”
這話,算是為這次陛辭定下了基調。既是警告,也是給了微不足道的一絲期望。
“微臣謹遵陛下教誨!”林霄連忙躬身應道,“微臣必竭儘駑鈍,安撫黎漢,發展生產,嚴守海防,絕不敢有負陛下重托!必使崖州成為陛下南疆之堅實壁壘,皇太孫江山之穩固一角!”
“嗯。”朱元璋淡淡應了一聲,終於轉回身,目光再次落在林霄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官袍,直視其內心最深處,“記住你今日之言。朕,不喜歡反複無常之人。去吧,好自為之。”
“微臣……告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林霄如蒙大赦,再次行了大禮,然後低著頭,躬著身,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倒退著,直到退出西暖閣的門檻,才敢稍稍直起身。
走出武英殿,午時的陽光有些刺眼。林霄站在漢白玉的台階上,隻覺得後背一片冰涼,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春風吹過,帶來一陣寒意,他卻恍若未覺。
剛才那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陛辭,其凶險與煎熬,堪比一場酷刑。他幾乎耗儘了所有的心力去應對朱元璋那看似隨意、實則句句誅心的試探。
萬幸,他撐過來了。
朱元璋最後那句“好自為之”,與其說是叮囑,不如說是一道烙印深刻的警告。這意味著,皇帝暫時認可了他的“無害”和“識趣”,默許了他前往瓊州。但同時,也意味著,他林霄這個名字,並未完全從皇帝的視線中消失。未來的每一步,都需謹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中所有的壓抑和恐懼都排出體外。抬頭望向南方天空,目光漸漸變得堅定。
最險的一關,已然闖過。
接下來,便是真正的南渡,是遠離風暴中心的漫長旅途,是在那片未知蠻荒之地上,踐行他與蘇婉約定的藍圖。
他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袍袖,邁步走下台階,身影在春日陽光下,拉出一道雖單薄卻透著一股決絕的影子。
陛辭已畢,如履薄冰,終得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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