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抵達柳條巷小院時,已是午後。連日的陰霾終於被一場驟然而至的、夾雜著冰粒的冷雨撕開了一道縫隙,慘淡的冬日陽光如同吝嗇的施舍,勉強透過鉛灰色的雲層,稀薄地灑落在濕漉漉的巷道上,在低窪處積水的倒影裡破碎晃動。
雨雖停了,但寒意更甚。濕冷的空氣無孔不入,鑽進單薄的棉袍,刺入骨髓。院門上的銅環被叩響,聲音在雨後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儀。
林霄的心,在聽到叩門聲的瞬間,猛地懸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快步走到院門後。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站著的,果然是那名熟麵孔的小太監。他依舊麵無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精心繪製的人皮麵具,懷裡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明黃綢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形錦盒——那裡麵,便是決定他最終命運的敕命文書。
小太監身後半步,跟著兩名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如同兩道無形的鎖鏈,牢牢鎖定在林霄身上,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江寧生員林霄,接旨。”
小太監的聲音尖細平板,沒有任何起伏,卻字字重若千鈞,清晰地穿透濕冷的空氣。
林霄的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他深吸一口混合著泥土、雨水和冬日寒意的空氣,沒有絲毫猶豫,雙膝一彎,“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院門口冰冷堅硬、尚且濕滑的石板地上!膝蓋骨與石麵撞擊的悶響清晰可聞,刺骨的冰涼和疼痛瞬間傳來,但他毫不在意。這一刻,隻有最卑微的姿態,才能表達或者說表演出)對那至高皇權的敬畏與感恩。
他深深地俯下身,額頭觸碰到冰冷潮濕的石板,聲音因巨大的期待與緊張而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卻又努力保持著清晰:
“草民林霄,恭聆聖諭!”
小太監麵無表情地打開錦盒,取出裡麵卷好的明黃絹帛,緩緩展開,用他那特有的、毫無感情的聲調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寧生員林霄,學有根底,心性尚可,前番叩闕雖屬狂悖,然觀其策論,於吏治民生亦有所見。念其年輕躁進,或可教諭。著授翰林院編修,秩正七品。望爾感念天恩,恪儘職守,勤勉向學,謹記‘清、慎、勤’三字,滌蕩浮躁,砥礪品性,毋負朕望。欽此!”
每一個字,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印刻在林霄的腦海之中!
“學有根底,心性尚可”…這是對他基本能力的肯定。
“前番叩闕雖屬狂悖”…這是對他“前科”的蓋棺定論。
“然觀其策論,於吏治民生亦有所見”…這無疑指向了那份“甚得聖意”的核心價值!
“年輕躁進,或可教諭”…這“璞玉”的評價,終於從帝王口中落到了實處!
“翰林院編修,秩正七品”…生的入場券!官身的確認!
最後那“清、慎、勤”的訓誡和“毋負朕望”的期許,更如同無形的鞭子,懸在了頭頂。
巨大的、近乎眩暈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堤壩!劫後餘生的慶幸、付出終得回報的激動、對未來的巨大野望,以及那深深刻在骨子裡的、對皇權的敬畏,在這一刻交織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衝擊得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臣,林霄,領旨!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帶著破音的激動和哽咽!額頭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發出清晰的悶響。
這一次,疼痛混合著極致的解脫感,讓他眼角不受控製地濕潤了。不是演戲,是真實的、從地獄爬回人間的巨大情緒釋放!
“成了!成了!終於成了!翰林院編修!老朱同誌金口玉言!編製到手!中央黨校進修班錄取通知書正式簽收!天牢變黨校,地獄升天堂!完美!苟住!一定要苟住!清慎勤?沒問題!絕對清窮得叮當響)!絕對慎夾著尾巴做人)!絕對勤瘋狂搜集情報)!”
小太監麵無表情地將聖旨卷好,連同錦盒一起,遞到林霄高舉過頭頂的雙手中。那明黃色的絹帛入手,帶著一種奇特的、象征著權力與身份轉變的沉甸感。林霄雙手捧住,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也如同捧著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林編修,旨意已至。陛下的訓諭,望你好生記取。好自為之。”
小太監的聲音依舊平淡,說完便微微頷首,不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那兩名錦衣衛銳利的目光在林霄身上最後停留了一瞬,確認再無異常,也緊隨其後,如同兩道融入陰影的幽靈,迅速消失在柳條巷濕漉漉的儘頭。
院門前,隻剩下林霄一人。他依舊保持著跪捧聖旨的姿勢,良久,才緩緩直起身。
冰冷的雨水順著屋簷滴落,砸在他肩頭,他卻渾然不覺。他低頭,目光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懷中那卷明黃的絹帛。指尖拂過冰涼的絲絹表麵,感受著那代表著皇帝權威的朱紅印璽的凹凸紋路,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狂喜、惶恐、野心與如履薄冰般謹慎的複雜情緒,在心頭瘋狂滋長、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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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身已定,生路已通。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活下去,體麵地活下去。
柳條巷這間破敗的小院,作為臨時的避風港尚可,但作為一名即將步入帝國最高學術與秘書機構的正七品官員,再蝸居於此,便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非議——無論是同僚的輕視,還是某些有心人的“特彆關注”。
在錦衣衛那看似漠然實則默許的“護送”下,林霄開始了在京城內城邊緣區域的尋訪之旅。
位置不能太偏,環境相對安全,距離翰林院衙署不能太遠,鄰居最好是些老實本分的升鬥小民或低級官吏,最關鍵的是——租金要便宜!他懷裡揣著的,是聖旨賦予的身份,兜裡剩下的,卻是抄書換來的、寥寥無幾的銅錢和老朱賞賜的那點筆墨冬衣,根本無法變現。
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是在這皇城根下。連續碰壁了幾家牙行後,他終於在內城西南角,靠近崇文門附近一條名為“甜水井”的僻靜胡同深處,找到了一處勉強符合預期的獨門小院。院子極小,隻有兩間低矮的正房和一間隻能容身、充當廚房的耳房。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裡麵發黃的土坯;門窗老舊,糊窗紙多處破損;地麵是坑窪不平的夯土。院子裡唯一像樣的物件,是一口據說水質尚可的舊水井。租金幾乎掏空了他僅存的所有積蓄,外加預支了翰林院一個月的微薄俸祿。
簽下租契,拿到那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時,林霄站在空蕩蕩、散發著黴味的院子裡,環顧四周。鄰居是幾戶經營小本生意的商販和一個在內府庫當差的低級胥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