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通過阿亮之手、投向寧波府按察使司的匿名信,如同石沉大海,已過去數日,尚未激起任何肉眼可見的漣漪。他知道,這需要時間,也需要運氣。官場自有其滯重的運轉節奏,尤其是在這敏感時期,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被層層掩蓋,或是在內部引發一場無聲的地震,外界難以察覺。
與此同時,來自京城的消息,依舊斷斷續續,如同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蛛絲,艱難地跨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手中。每一枚蠟丸的抵達,都讓他的心跳漏跳半拍。
最新的信息依舊簡練到殘酷,隻有冰冷的四個字:“詔獄人滿。”
詔獄人滿!錦衣衛還在大規模抓人!胡惟庸案的牽連範圍還在擴大!韓宜可處境如何?蘇家…蘇婉…他不敢深想下去,那股熟悉的、鞭長莫及的無力感再次如潮水般湧上,幾乎將他淹沒。
他強迫自己冷靜,將注意力轉回眼前。表麵上的“公務”仍需一絲不苟地進行。他每日依舊準時出現在鄞縣縣衙那間充斥著黴味和陳舊紙張氣息的廨房裡,與那幾位老吏周旋,翻閱著似乎永無儘頭的冊籍。在與那位好酒老吏的又一次“閒聊”中,他看似無意地再次提及那筆九年前的折色銀。
老吏醉眼惺忪,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大人您還惦記著呢?嘿,都是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了,人都沒了,賬也爛了,再查能查出個啥?算了算了,喝酒喝酒!”他擺擺手,顯然不願再深談這個話題,仿佛觸及了什麼禁忌,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立刻給自己倒滿了酒,顧左右而言他。
林霄心中了然,不再追問,麵上隻是附和著感歎了幾句世事無常,便順勢轉換了話題。他深知,自己此刻能做的,唯有等待與繼續織網。京城的風暴他無力及時乾預,但在這裡,每多埋下一顆種子,未來或許就多一分破局的希望。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客棧,推開窗戶,任由冰冷的、帶著濃厚水汽的寒風吹拂在臉上,試圖吹散心頭那沉甸甸的壓抑感。遠山如黛,沉默地矗立在雨霧之中,仿佛亙古如此,冷漠地注視著人間的傾軋與掙紮。
而此刻的京城,確如情報所言,已徹底淪為一片血色森羅之地。
詔獄的哀嚎日夜不息,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宮牆和高門大院,鑽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化作夢魘。緹騎的出動,伴隨著鐵蹄踏過青石板路的清脆聲響,不時在某個街巷驟然響起,伴隨著門扉被粗暴撞開的巨響和驚恐的哭喊,旋即又被無邊的死寂吞沒。人人自危,噤若寒蟬,連往日最是喧囂的市井也變得如同鬼蜮,商鋪早早關門歇業,百姓行色匆匆,目光低垂,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蘇府那扇曾經象征清流風骨的朱漆大門,此刻緊閉得如同墓穴的封石。自蘇正清被停職“待勘”以來,這座原本清靜的宅邸仿佛成了風暴中一座孤懸的礁石,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惡意與壓力。
門外,那些由永嘉侯府或其他胡黨勢力派來的惡奴閒漢,雖因主子倒台而散去大半——永嘉侯朱亮祖自身難保,已被圈禁府中。
但另一種更加令人窒息的無形“關注”並未消失,偶爾會有麵目模糊、身著普通百姓服飾的身影在街角徘徊,目光似無意地掃過蘇府的匾額和門楣,冰冷而持久。
那是錦衣衛的眼線,既是在監視蘇家是否與胡黨有更深牽連,或許也是在“保護”這位曾被胡黨針對的禦史家眷,以免再出亂子,無人能說清其真正目的。這種置身於眾目下的感覺,比明刀明槍的騷擾更令人毛骨悚然。
府內,氣氛壓抑得如同繃緊的弓弦,仿佛一點微小的火星就能引發劇烈的爆炸。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悄聲細氣,生怕一點多餘的聲響就會招來災禍。蘇正清憂憤交加,病情反複,咳嗽聲時常從主屋傳來,撕扯著寂靜的空氣。蘇夫人強撐著打理家事,眉眼間的憔悴和焦慮如同刻上去一般,難以抹去。她時常望著緊閉的大門,眼中滿是驚惶與無助。
唯有蘇婉,依舊保持著異乎尋常的鎮定,成為了這片陰霾籠罩下唯一穩定的基石。
她依舊每日晨起向父母請安,侍奉湯藥,細致安排家事,甚至還能分出心神安撫驚惶的母親和下人。她甚至還能在午後,於自己僻靜的小院裡,擺開棋枰,獨自對弈,黑白棋子落在楸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而穩定,仿佛門外的一切血雨腥風都與她無關。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份平靜需要多大的意誌力來維係。每一次門外的異響,每一次母親欲言又止的擔憂,每一次父親劇烈的咳嗽,都像針一樣紮在她的心上。她擔憂父親的病情,擔憂家族的命運,更擔憂那個遠在千裡之外、一手攪動了這場風暴卻又及時抽身而退的人。
她明白,京城的血色消息必然會通過各種渠道傳入他的耳中。以他的聰明,必然能推斷出蘇家此刻處境的艱難。她怕他擔心,怕他因焦慮而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從而暴露了自己,毀掉了他苦心經營的脫身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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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須讓他知道,她還安好,蘇家尚能支撐,前線無需顧慮後方。
然而,在錦衣衛可能的嚴密監視下,之前常用的通信渠道風險極大。她不能寫信,不能傳遞任何可能被查驗出含義的物件,甚至不能讓人去林霄的舊居——那裡很可能也已被監視。任何非常規的接觸,都可能被解讀為可疑的聯係,帶來滅頂之災。
她需要一種絕對安全、絕對尋常、即使被檢查也看不出任何破綻的方式來傳遞一個信號。一個隻有他們兩人能懂,且無法被追查的信號。
這一日,如同往常許多個日子一樣,蘇府側門供下人進出的小窗被輕輕敲響。
門房老仆——一位在蘇家服務了三十年、絕對忠誠的老人——警惕地打開一條縫隙。外麵是每日固定來送新鮮菜蔬的農婦,麵孔憨厚熟悉,挎著的籃子裡是水靈的青菜、幾根帶著泥土的蘿卜、還有一小筐新收的雞蛋。
一切都和平時一樣。老仆仔細檢查了一遍菜籃——這是如今的慣例,任何進入府中的東西都必須經過嚴格查驗,生怕被人做了手腳。確認無誤後,他付了錢,準備關上小窗。
那農婦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拿出一個用粗劣草紙包著的小包,賠著笑道:“老丈,差點忘了,這是俺們村裡新出的桂花雲片糕,想著府上小姐或許喜歡這口甜的,就順帶捎了一包,不值什麼錢,您老嘗嘗鮮?”
老仆皺皺眉,京城局勢詭譎,他本能地想拒絕任何外來的東西。但看那紙包尋常無比,打開一看,裡麵也確實是市麵上最常見的、切成薄片的白色米糕,點綴著零星的乾桂花,散發著甜膩的香氣,並無任何異常。他猶豫了一下,想到近日府上氣氛沉悶,老爺夫人小姐都愁容滿麵,或許這點心能讓小姐稍微寬寬心?他最終還是接了過來,嘟囔了一句:“以後不必如此破費。”便關上了小窗。
農婦鬆了口氣,挎著空籃子快步離開了,仿佛隻是完成了一次再尋常不過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