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的深秋,應天城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緩緩浸入冰涼的泉水中,雖未徹底封凍,但那刺骨的寒意已悄然滲入宮牆的每一道磚縫,彌漫在朝堂的每一次呼吸之間。夏末那場席卷天下的血色風暴,其雷霆餘威仍在無聲震蕩,但持續數月的肅殺與清洗,終究讓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生出幾分麻木的疲態。人們依舊謹言慎行,目光低垂,但那種即刻殞命的恐懼,已稍稍讓位於一種更為持久的、對未知未來的惴惴不安。
翰林院典籍庫內,光線晦暗,唯有窗外灰白的天光勉強照亮一排排高聳至頂、散發著陳年墨香與淡淡黴味的楠木書架。林霄一身半舊青袍,正埋首於一堆亟待整理歸檔的前元地方誌抄本之中。他指尖拂過微潮發脆的書頁,動作專注而沉穩,仿佛外界一切波瀾皆與這方古紙天地無關。唯有偶爾,當窗外傳來不同於文吏的、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他的筆尖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旋即又恢複流暢,不留絲毫痕跡。
瓊州那邊,“火種”算是暫時捂進了灰堆裡,沒熄滅。但這點火星子太弱,一陣小風就能吹沒。王弼、俞通源他們,此刻在那邊荒島上,是正在砍樹搭窩棚,還是對著瘴氣彌漫的林子發愁?這“金蟬脫殼”的第一步走得險到極致,後續的“養蠱”才是真考驗…這大明版的“荒島求生”,難度係數怕是拉滿了。
他心中牽掛遠方的“火種”,麵上卻沉靜如水,甚至比往日更添幾分低調與恭謹。藍玉案的餘波仍在零星蕩漾,誰也不知下一道雷霆會劈向何處。他必須將自己徹底融入翰林院這潭“靜水”之中,成為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沉沙。
午後,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庫房內僅有的兩名老書辦早已嗬欠連天,靠著書架打盹。就在這一片沉悶倦怠之中,一名身著東宮內侍服飾的小太監悄步而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達了指令:太子殿下於文華殿偏殿召見侍讀官員,谘問經史。
旨意來得平和,卻依舊讓庫內眾人一個激靈,瞬間驅散了所有睡意。太子久病初愈,近日雖時有召見,但每一次麵對儲君,仍讓這些低階文官們心下惴惴,生怕言行有失。林霄心中亦是微緊,迅速將方才正在標注的一頁筆記合攏,塞入袖中暗袋,整理衣冠,垂首隨眾同僚前往。
文華殿偏殿不似正殿那般威嚴肅穆,陳設更顯雅致,因太子病體未愈,地龍燒得極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與安神香混合的氣息。太子朱標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身上蓋著明黃雲紋緞被,麵色雖依舊蒼白消瘦,唇色淡白,但比起前段時日那形銷骨立、氣若遊絲的模樣,已是好了太多。那雙遺傳自馬皇後的溫潤眼眸,恢複了些許神采,正靜靜聽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翰林講解《資治通鑒》中關於前漢功臣的篇章。幾位東宮屬官和如林霄這般被臨時召來的近侍文書,皆屏息靜氣,垂手恭立下首。
朱元璋並未在場,這讓殿內無形中緊繃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林霄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放得極低,仿佛全然沉浸於老翰林那略帶吳儂軟語口音的抑揚頓挫之中,心思卻如電轉。
老翰林講漢初功臣…這話題在眼下可真夠敏感的。是太子自己點的題,還是有人刻意引導?陛下雖不在,但焉知沒有耳朵在聽著?
果然,老翰林講至漢高祖劉邦與韓信、彭越之事,語帶唏噓,自然引申至曆代開國君主與功勳武將之間的複雜關係,言及“飛鳥儘,良弓藏”之歎時,殿內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分,眾人連呼吸都放得更輕。老翰林自己也意識到失言,額角滲出細汗,講解聲不由得滯澀起來。
朱標微微抬手,止住了老翰林有些慌亂地請罪,目光緩緩掃過殿內諸臣,聲音依舊帶著病後的虛弱,卻清晰可聞,透著一股真誠的感慨:“孤近日臥榻,翻閱史冊,常思此事。觀曆代開國,良將難得,而善終者鮮。非皆人主寡恩,實勢之所然,情非得已之處,亦多矣。”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身旁的內侍連忙奉上溫水潤喉。朱標抿了一口,繼續道,目光略顯悠遠,仿佛在對著虛空中的某人言語:“便如近日…涼國公之事,其跋扈僭越,結交朋黨,確有取死之道,父皇肅清綱紀,以安社稷,亦是不得已而為之。然…”
他頓了頓,語氣中那份惋惜之意愈發濃重:“然其當年北征沙漠,深入虜庭,捕魚兒海一戰驚絕天下;南定滇黔,撫慰諸夷,亦是有大功於國的。衝鋒陷陣,勇冠三軍,確是一員難得的悍將。隻可惜…未能謹守臣節,惜身自愛,落得如此下場…思之,令人扼腕歎息。”
這番話,出自儲君之口,在這藍玉案血跡未乾的時節,可謂石破天驚。殿內眾人頭皮發麻,無人敢接話,更無人敢附和。誰都明白,涼國公案是陛下逆鱗,太子可以出於仁厚表示惋惜,但任何臣子若敢隨之感慨,便有同情逆黨之嫌,頃刻間便是大禍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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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低垂著頭,心臟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朱標這番話,絕非簡單的傷春悲秋。
來了!朱標果然還是這個性子…仁厚,念舊,甚至有些過於理想化。他這是在惋惜藍玉的將才,試圖在鐵血的政治現實之外,保留一絲人情味和對‘功過分開看’的執著。他或許隱約覺得父皇手段過於酷烈,但又無法直言,隻能以此種方式曲折表達。這種態度…在眼下這肅殺氛圍裡,如同一縷微弱卻執拗的火苗。
他特意提起藍玉的戰功,是在暗示什麼?是在為其他可能被牽連的、有戰功的將領隱隱求情?還是單純的有感而發?這信號釋放給殿內這些人,又會引出多少風波?
就在林霄心念電轉,分析著太子每一字句背後的深意時,朱標的目光似乎無意間落到了他的身上,忽然開口道:“林修撰。”
林霄心神一凜,立刻收斂所有雜念,上前一步,躬身應道:“臣在。”姿態恭謹至極,不敢有絲毫怠慢。
“孤記得,你此前於經筵講讀時,曾論及曆代兵製得失,於衛所、屯田之利弊,頗有見地。”朱標溫和地看著他,語氣平緩,卻將一個極其燙手的問題拋了過來,“依你之見,為君者,如何既能驅使良將,開疆拓土,定國安邦,又能保全功臣,使君臣相得,共守太平?莫非真如史書所言,‘飛鳥儘,良弓藏’乃是定數?可有化解之道?”
刹那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霄身上。擔憂、好奇、審視、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各種情緒交織。這個問題,直指當前朝局最敏感的核心,答得好,或可進一步簡在帝心太子心);答得稍有差池,輕則被認為迂腐無能,重則可能被曲解附逆,惹來殺身之禍。
終極考題來了!送命題也是機遇題!朱標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既要符合聖意陛下殺的沒錯),又要照顧他的情緒惋惜將才),還得有點真知灼見,不能全是空話套話…這尺度拿捏,比走鋼絲還難!
壓力如山,但林霄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將早已思考過的種種觀點迅速梳理、整合、包裝。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謹慎組織語言,隨後才恭聲應答,語速平穩而清晰:
“殿下此問,實乃治國之要旨,臣愚鈍,僅以管窺之見,試陳之。史書所載‘良弓藏’之歎,臣以為其根源非全然在於人主猜忌,亦在於‘良弓’本身之質地與朝廷貯弓之法。”
“其一,良弓需知進退,明分寸。弓力再強,若始終緊繃,對準不該瞄準之方向,或持弓者已無法掌控其力,則必有斷裂之危,傷及自身乃至持弓之人。為將者,功勳再著,亦當時刻謹守臣節,遠離結黨營私,此乃保全自身之根本,亦是臣子本分。”他首先定下基調,肯定朱元璋肅清藍黨的正當性與必要性,這是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確。
朱標微微頷首,眼神示意他繼續。
“其二,朝廷貯弓,需有良法。強弓勁弩,豈可隨意棄於市井,或堆疊庫房任由其蠹朽?當以油布細心包裹,置乾燥高處,時時檢視保養,知其強弱,明其特性。於國而言,便是需有妥善安置功臣之製。賜予富貴榮寵,使其安享太平,然亦需有製度約束,使其享尊榮而不致驕縱,有職分而不致權重難製、尾大不掉。譬如…”林霄稍作停頓,拋出了深思熟慮的想法,“或可優其祿而虛其權,賜以厚賞良田,榮養於京畿繁華之地,陛下與殿下可時常見之,既可示恩寵,亦可安其心,更便於察其言行。或可量才複用,使其教授軍校,編纂兵書,將其經驗傳承後世,亦是一樁功德。”
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製度性安置”與“轉化利用”,而非單純的殺戮或猜忌,暗示了一種相對溫和且更具建設性的可能性。
“其三,”林霄聲音放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讀書人的理想化色彩,“天下並非永無飛鳥。北元遺孽,時常擾邊;東南海疆,倭寇不絕;西南土司,亦需綏靖。四方仍有用武之地,朝廷仍需良將之才。良弓豈宜輕藏?當使其有用武之地,卻又需分其權,互相製衡,使朝廷既能驅馳良將,為國靖難,又不致某一弓獨強,反客為主。如此,或可兩全。”
他的回答,既肯定了皇權的絕對權威和當前政策的必要性,又委婉地提出了“製度約束”和“創造性地使用人才”的思路,試圖在鐵血現實與儒家理想的“君臣相得”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朱標此刻的矛盾心境。
朱標聽得很認真,手指無意識地在錦被上輕輕劃動,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之色,緩緩點頭:“卿言甚善。分權製衡,妥善安置,使其有榮可享,有敵可擊…甚或有功可傳…確比一味摧折要強。隻是…”他的語氣轉而帶上了一絲無奈的疲憊,“知進退者,古來能有幾人?製衡之道,談何容易…人心欲望,製度條文,往往難以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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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然想到了藍玉的跋扈和父親的決絕,深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
他聽進去了!而且深受觸動!朱標內心是極度傾向於這種更柔和、更注重長遠製度建設的手段的。可惜…現在的朱元璋絕不會采納。但這份心思,若是將來…或許能成為改變某些事情的種子。我保全王弼、俞通源,不就是在實踐這種‘藏弓於野,以待時用’的思路嗎?雖然手段…不那麼見得光。
想到此處,林霄內心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一方麵,他為朱標的仁厚與理性而感到一絲微弱的希望,仿佛在無儘黑暗中看到一隙微光;另一方麵,他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在朱元璋那籠罩一切的鐵腕統治下,這種仁厚是多麼的脆弱和無力。他冒著誅九族的風險保全下來的那點“火種”,在這滔天巨浪中,不過是幾粒隨時可能被掐滅的星芒。
太子殿下,您可知您此刻惋惜的‘良將’,其中就有幾個,正被您麵前這個小小的修撰,藏在海外荒島之上,掙紮求存?若您有朝一日知曉全部真相,是會感念我於萬一、為大明保全了幾分將才元氣,還是會震怒於我欺君罔上、玩弄權術於股掌?
這種秘密帶來的巨大疏離感與孤寂感,在這一刻尤為強烈。他站在這裡,聽著帝國儲君真誠地感慨良將凋零,探討保全之道,卻無法說出那句:“其實,我還為大明留了幾顆種子,他們此刻正在瓊州浴血…呃,浴瘴重生。”
他隻能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深深掩藏於平靜的眼眸之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對太子仁德與睿智的欽佩以及對世事艱難無奈的共情,低聲道:“殿下仁心,睿智天成,體恤臣下,實乃國之福氣。知進退雖難,然上有明君垂範,下有製度漸立,假以時日,或可使憾事漸少,盛世可期。”
朱標聞言,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慨,輕輕歎了口氣,擺了擺手,眉宇間倦色更深:“罷了,今日就到這裡吧。孤有些乏了。林修撰所言,孤會深思。諸卿且退下吧。”
眾人如蒙大赦,恭敬行禮後,悄然退出偏殿。
走在回翰林院的宮道上,深秋的寒風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到人身上。林霄卻覺得後背微微發涼,並非全因天氣,更多是源於方才那番奏對帶來的心神激蕩與後續思量。
同僚們低聲議論著太子殿下的仁德與身體狀況的好轉,言語中充滿希望,仿佛太子病愈,這世道就能立刻變得寬和起來。唯有林霄知道,曆史的陰影並未散去,太子的健康依舊脆弱如累卵,朱元璋那洞察一切、冰冷無情的目光從未遠離。他剛剛從虎口奪食,完成了一次近乎不可能的“火種轉移”,但未來的路,依舊迷霧重重,步步驚心。
留了幾個種子…但願他們能在瓊州那片蠻荒之地,真正紮下根來,活下去。也希望朱標能…福厚壽長,活得再久一些。否則,他今日這番‘良弓’之歎,恐怕終究要隨風散去,而這大明天下…唉。
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仿佛壓得很低的天空,心中那份複雜難言的情緒,如同這深秋的天氣一般,蕭瑟、沉重,卻又在極深處,懷著一絲不肯徹底熄滅的、微弱的希冀。那是對他所保全的“火種”的希冀,也是對朱標所代表的那份仁厚未來的希冀,儘管這希冀,在洪武二十六年的秋天,顯得如此渺茫而不切實際。
他加快了腳步,將身影融入翰林院那厚重而沉默的宮門陰影之中,如同水滴彙入深潭,不留痕跡。唯有袖中那頁方才匆忙藏起的筆記,提醒著他,暗流從未停止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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