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層薄冰般的平靜依舊維持著,但其下的暗流,卻因燕王朱棣勢力在北方悄然崛起的種種跡象,而變得更加洶湧詭譎。林霄身處翰林院那方寸之地,清晰地捕捉著來自帝國權力中樞每一次細微的震顫。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低調,將自己徹底融入那故紙堆的陳舊氣息之中,仿佛隻是一道無聲的影子。
然而,他的內心卻從未停止過高速運轉。蘇婉冒險傳來的關於燕王可能交通外虜的情報,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他深知這消息的分量,也明了其一旦泄露可能引發的驚天巨變。但他不能動,至少不能明著動。他隻能通過最隱秘的渠道,向“駝爺”和市井中的眼線發出指令,要求他們像最耐心的蜘蛛,在絕對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繼續悄無聲息地編織情報網絡,重點關注北平與蒙古部落之間任何可能的物資、人員往來,以及朝中是否有官員與燕王府存在異常聯係。
這種明知山有虎、卻隻能旁觀的無力感,與對瓊州基地音訊全無的牽掛交織在一起,日夜煎熬著他。唯有在深夜獨處時,摩挲著那縷已寫好密信卻無法送出的青絲,他才能從那份冰冷的觸感中,汲取到一絲維係信念的力量。
就在這種外鬆內緊、焦慮日深的氛圍中,一場突如其來的、關乎國本走向的驟變,如同壓抑已久的陰雲中猛然劈下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或者說,更加扭曲了帝國的權力格局——東宮太子朱標的病情,在持續數月的纏綿病榻、幾度瀕危之後,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現了一絲真正意義上的、穩定的轉機。
那是一個午後,天色稍有放晴,久違的、微弱的陽光透過典籍庫高窗上積塵的窗欞,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林霄正埋頭校勘一批關於漕運的陳舊檔案,忽見那位曾為他與蘇婉傳遞過信箋、素來寡言少語的老翰林,捧著一卷畫軸,步履略顯蹣跚地走了進來。
“林典籍,”老翰林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活氣,“老夫方才從文華殿那邊過來,碰巧遇見太子妃身邊的女官,吩咐將這幅前朝所作的《春山瑞靄圖》送去裝裱,說是……說是殿下近日精神稍好些,偶爾能坐起來看看畫,透透氣了。”
老翰林的話語看似隻是隨口一提的閒談,聲音也不高,但在那死寂的庫房內,卻如同投入靜潭的石子。附近幾名原本埋首案牘的同僚,雖未抬頭,但翻閱書頁的動作都不約而同地停滯了一瞬,豎起的耳朵幾乎要突破官帽的束縛。
林霄心中猛地一動,立刻放下手中的筆,臉上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臣子應有的欣慰之色,連忙起身,恭敬道:“竟有此事?若真如此,實乃陛下洪福,蒼生之幸!太子殿下仁德,上天必會庇佑。”他的語氣充滿了真誠的感慨,仿佛一個忠心耿耿的小臣,由衷地為儲君病體的好轉而感到高興。
“是啊,但願如此,但願如此……”老翰林唏噓著,將畫軸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空案上,搖了搖頭,便顫巍巍地走開了,並未再多言。
但這簡短的消息,卻已足夠在林霄心中掀起波瀾。太子妃命人裝裱畫作給太子賞玩?這絕非空穴來風!這意味著朱標的病情確實進入了相對穩定的階段,甚至有了些許精神和體力,才能進行賞畫這種需要耗費心神的雅事。這與他之前通過蘇婉渠道得知的“寐漸沉”、“焦躁稍減”等細微改善一脈相承,但“能坐起來看看畫”所代表的康複程度,顯然又進了一大步!
難道……我那些包裹在玄學外殼下的支持性護理建議,真的在太醫院的正統治療之外,起到了某種意想不到的、關鍵的輔助作用?還是說,朱標自身的生命力頑強,終於挺過了最危險的關口?亦或是,冥冥中真有天意?
各種猜測在他腦中飛速閃過,但他表麵上依舊維持著那副為主子康複而欣喜的模樣,甚至在與同僚目光偶然相遇時,還主動低聲感歎一句“殿下好轉,真是社稷之福”,將一個謹小慎微卻又心懷忠憫的官員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
真正的確認,在數日後通過蘇婉那條絕密渠道悄然抵達。這次傳來的並非信箋或物品,而是一盆看似普通的、用於觀賞的文竹盆景,由蘇府一名麵相憨厚的老花匠送來,言道是小姐見林典簿值房清冷,特贈此物,聊以怡情。
林霄道謝收下,將文竹置於案頭。待無人時,他仔細檢查了花盆和土壤,最終在盆底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陷處,發現了一小片被蠟封住的、薄如蟬翼的絹片。以特殊藥水浸潤後,絹片上顯露出蘇婉那清秀而略顯急促的字跡,內容經過加密,但核心信息明確而震撼:
“‘蘭室’東宮)危局暫解!‘器’太子)非但能坐起賞畫,近兩日已可在內侍攙扶下,於暖閣內緩行數步,進些清淡粥糜。雖仍虛弱,咳疾未絕,然氣色、精神確有大好轉,與禦醫言談間,思路清晰,偶有笑語。‘老匠頭’朱元璋)聞訊,竟破例罷朝一日,親赴‘蘭室’探視,屏退左右,獨處近一個時辰。出時雖麵容依舊沉肅,然眉間積鬱似散少許,據遠遠窺見之宮人私語,陛下眼中……似有淚光。宮內風向驟變,此前暗中觀望、甚至略有異動之各房‘管事’妃嬪、宦官),皆收斂形跡,爭相表忠,往‘蘭室’問安進奉之車馬,頓顯絡繹。然,‘工具箱’錦衣衛)暗查未止,反似更密,尤重‘北邊木料’北方藩王)相關之訊息。燕王近日有賀表至,詞極恭順,聞‘老匠頭’覽後,隻批‘知道了’三字,莫測高深。大局初定,然暗潮未息,君名仍在冊,萬望謹慎,倍於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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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量巨大!朱標不僅病情穩定,甚至能下地行走,思維清晰!這已遠遠超出了“回光返照”的範疇,是真正意義上的康複跡象!而朱元璋的反應——罷朝探視、獨處落淚——更是將其內心對長子的深厚情感與對國本安穩的極致重視,表露無遺。這位以鐵血冷酷著稱的帝王,在確認繼承人脫離險境後,流露出的那一絲人性化的脆弱與寬慰,反而比他的雷霆之怒更讓人感到一種複雜的震撼。
宮內風氣的瞬間轉變,更是將權力場的現實與殘酷展現得淋漓儘致。太子安,則依附者眾;此前任何潛在的異動和觀望,在絕對的實力皇帝的意誌和太子的名分)麵前,立刻煙消雲散,至少是轉入了更深的地下。
然而,蘇婉最後那句警告,如同警鐘,將林霄從短暫的振奮中拉回冰冷的現實。“工具箱暗查未止,反似更密,尤重北邊木料”,這說明朱元璋在欣慰於太子康複的同時,絲毫沒有放鬆對潛在威脅的警惕,尤其是對北方那位戰功赫赫、且可能有不臣之心的兒子——燕王朱棣!那句“知道了”的禦批,看似平淡,實則蘊含了無儘的審視與猜忌。而“君名仍在冊”,則提醒林霄,他自身依舊處於危險之中,絕不能因局勢的暫時緩和而有絲毫鬆懈。
“朱標穩住了……這盤棋,暫時又回到了朱元璋設定的軌道上。”林霄在心中默默思忖,既有慶幸,也有更深沉的憂慮,“對大明江山而言,這或許是避免立即陷入繼承人之爭的幸事。但對我……對瓊州那邊,這意味著什麼?是獲得了更長的喘息之機,還是……未來將麵對一個在朱元璋精心安排下、更難以撼動的繼承體係?”
他意識到,朱標的康複,固然暫時壓製了燕王可能提前發難的野心,但也使得朱元璋能夠更加從容地、按照傳統嫡長子繼承製,來規劃和鞏固以朱標為核心的權力結構
果然,隨著太子病情穩定並逐漸好轉的消息由官方渠道正式確認,朝廷上下明顯鬆了一口氣,那種令人窒息的極致壓抑感稍有緩解。雖然官員們依舊謹言慎行,但彼此間眼神交彙時,那份深切的恐懼和絕望,多少被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和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審慎觀望所取代。
皇帝的脾氣似乎也隨著長子的康複而略顯平和,雖然依舊威嚴深重,但至少不再像前段時日那般,仿佛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朝會上,偶爾也能聽到他就一些具體政務發表長篇議論,雖然語氣依舊嚴厲,卻少了那份即刻索命的戾氣。
緊接著,一係列明確指向“固本培元”、穩定國本的政治信號,開始密集釋放。
首先是一道明發天下的恩詔,以太子病體初愈、聖心甚悅為由,特許天下臣民歡慶三日,減免直隸及周邊數省部分受災地區的當年稅賦,並大赦一批罪責較輕的囚犯。這道恩詔,如同一股暖風,吹散了籠罩在帝國上空許久的陰霾,讓民間多少恢複了些許生氣。
然而,在這道麵向天下的“普惠”恩詔之後,緊接著的幾項人事任命和製度調整,則更加清晰地揭示了皇帝的意圖。
朱元璋下旨,晉封太子朱標年僅十歲的嫡長子朱允炆為皇太孫!並為其配備了由當世大儒組成的、規模空前龐大的東宮講師團,明確規定皇太孫每日的學習課程和禮儀規範,要求其“日近儒雅,習聞正道”。同時,皇帝下令將一批在東宮任職多年、素以忠誠勤勉著稱的屬官,如伴讀黃子澄、東宮洗馬齊泰等人,破格提拔至翰林院、詹事府等清要職位,明顯是為未來輔佐皇太孫鋪墊道路。而對太子朱標,皇帝則給予了更大的休養空間,明確表示政務可暫緩,以調養身體為第一要務,但同時又賦予了其更多的“顧問”之權,重大決策仍會谘詢太子意見。
這一係列舉措,無疑是在向天下宣告:大明的繼承序列,將嚴格按照嫡長製延續,太子朱標地位穩固,皇太孫朱允炆的繼承人身份也得到了正式確認和強化。任何對這套繼承秩序的非分之想,都將被視為大逆不道!
與此同時,對北方藩王的戒備和製約也同步加強。朝廷以加強北疆防務為名,向北平周邊的幾個關鍵軍鎮增派了兵力,調整了部分將領的職務,這些調動看似尋常,但其指向性,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為了牽製和監視燕王朱棣的舉動。另有禦史風聞奏事,彈劾幾位與燕王府過往甚密的文官武將“行為不檢”、“有違臣節”,雖然最終查無實據,不了了之,但警告的意味十足。
林霄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心中了然。朱元璋在用最傳統、也是最穩固的方式,為大明王朝的平穩過渡加上雙重保險。一方麵全力扶持和鞏固太子—太孫體係,另一方麵則毫不手軟地打壓和防範任何可能的挑戰者,尤其是軍功卓著、實力雄厚的燕王。
“老朱這是要把他那套‘嫡長子繼承製’和‘強乾弱枝’的國策,貫徹到極致啊……”林霄在值房無人處,望著窗外那株剛剛吐露新芽的榆樹,心中暗道,“朱標和朱允炆,成了他理想中‘文治’的象征。而朱棣……恐怕在他心中,已經成了一顆需要嚴密監控、甚至隨時可能被拔除的釘子。隻是,現在朱標病情好轉,他有了更充足的時間來布局,反而不會急於對朱棣下手,以免引發不必要的動蕩。但這根刺,已經深深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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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勢的明朗化,對林霄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機遇在於,朝局暫時穩定,朱元璋的注意力會更多地集中在鞏固繼承體係和防範外部威脅上,對他這種“小蝦米”的直接壓力可能會減輕一些。挑戰在於,未來的權力格局更加清晰,他想要在其中左右逢源、火中取栗的難度也更大了。尤其是,他必須重新評估與燕王的關係。是繼續保持距離,還是……在絕對隱蔽的前提下,進行某種程度的、極其危險的“投資”?
就在他深思熟慮之際,一份來自瓊州的、遲到了許久的密信,終於通過一條他幾乎已經放棄的、極其迂回曲折的海上渠道,幾經輾轉,送到了他的手中。信是“老掌櫃”親筆,用的依舊是那種看似雜亂無章的點畫密碼,破譯後內容讓他精神一振:
“……托公子洪福,‘貨’皆安。‘場’已拓至五頃,新種‘薯’‘稻’長勢喜人,今歲或可自給。‘棚’擴,新造‘舟’三,可沿岸巡弋。黎峒峒首受我鹽帛之惠,約束部眾,互市漸通,偶以山貨換我鐵器。‘王’‘俞’等‘貨’,身體漸複,常率眾操練,不忘故技,並依公子所傳‘鴛鴦陣’等法,因地製宜,演化新陣,頗具威力。然此地濕熱,‘貨’中仍有水土不服者,盼‘藥’之心切。前信提及‘官賑’之途,不知可行否?‘路’仍艱,盼複。‘老掌櫃’頓首。”
信中還附了一幅簡陋卻清晰的手繪地圖,標明了基地的大致方位、開墾的田地、修建的碼頭以及與黎族峒寨的相對位置。
瓊州基地不僅存活了下來,還在艱難中取得了實質性的發展!開墾了更多土地,實現了糧食作物種植,建造了新的船隻,甚至與當地土著建立了相對穩定的關係!王弼、俞通源等人不僅身體恢複,還在堅持練兵,並且能活學活用,根據實際情況改進戰術!這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封遲來的家書,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了林霄的心田。他遠在南疆播下的火種,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頑強地燃燒、壯大!這給了他極大的信心和底氣。
他必須回應,必須給予支持!藥材是當務之急。他立刻開始籌劃,如何利用眼下朝局暫時穩定、朝廷注意力北移的窗口期,設法將一批急需的藥材,通過那條設想的“官賑”渠道,或者尋找新的、更安全的海上走私路線,送往瓊州。
同時,他也開始更深入地思考未來的戰略。太子地位穩固,燕王被壓製,這似乎是朱元璋期望看到的局麵。但曆史的走向真的會如此平滑嗎?朱標的身體能否承受住未來巨大的執政壓力?年幼的朱允炆能否駕馭得了那些驕兵悍將和老謀深算的叔父們?燕王朱棣真的會甘心就此雌伏?
“標儲位穩,帝心屬意……”林霄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的笑意,“這或許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平靜。真正的較量,恐怕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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