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初夏,以一種近乎遲滯的步伐,悄然浸潤了應天府。連綿數日的梅雨暫歇,天空洗練出一抹難得的澄淨蔚藍,陽光透過依舊帶著濕氣的雲層,灑在紫禁城朱紅的宮牆與金黃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幾分晃眼的亮色。禦道兩旁的槐樹已然枝繁葉茂,投下大片濃蔭,蟬鳴聲雖未至鼎沸,卻也已零星試聲,預示著更為酷熱的時節即將來臨。
朝堂之上的氣氛,較之此前數月那令人窒息的肅殺與壓抑,確乎是緩和了幾分。太子朱標病體顯著康複的消息,如同久旱後的一場甘霖,雖未能徹底滌蕩所有陰霾,卻實實在在地滋潤了無數顆因恐懼而緊繃到極致的心臟。官員們步履間雖依舊謹慎,低語時仍下意識地環顧左右,但眉宇間那刀刻斧鑿般的驚悸,終究是淡化了些許。至少,那懸於頂、不知何時便會墜落的利劍,似乎暫時挪遠了些許。
皇帝朱元璋的心情明顯因長子的好轉而舒緩不少。朝會上,雖依舊惜字如金,威嚴肅穆,但那股子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的暴戾之氣,確是收斂了許多。
在這表麵趨於“正常”甚至略顯“緩和”的背景下,帝國的官僚機器似乎也找回了一些往日的節奏。各類公務文書往來愈發頻繁,翰林院這座帝國的“檔案庫”與“清流儲備池”,自然也迎來了新一輪的忙碌。校勘、編纂、歸檔、備詢……諸多事務接踵而至,讓一眾翰林官們難得地沉浸於相對純粹的文書工作中,暫時從對自身命運的極度憂懼裡抽離片刻。
林霄身處其間,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因太子康複、聖心稍悅而略感安心,進而更加勤勉於本職工作的低階官員形象。他依舊沉默寡言,依舊最早到院、最晚離開,依舊將絕大部分時間耗費在那浩瀚如煙海、散發著陳年墨香與淡淡黴味的故紙堆裡。麵對同僚間偶爾因公務產生的、極其有限的交流,他也隻是報以簡短的、就事論事的回應,絕不涉及任何朝局動態或個人感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疏離顯得怪異,也絕不熱絡引人側目。
然而,在這看似波瀾不驚、按部就班的日常之下,林霄的內心卻從未停止過高速運轉與精密算計。朱標的康複與儲位的穩固,對他而言,絕非僅僅是鬆了一口氣那麼簡單。
“老朱心情好,朝局暫穩,這是難得的喘息之機,也是暗中布局的窗口期。”林霄一邊動作嫻熟地將一批新送來的各地糧倉稽核冊分類登記,一邊在腦中飛速思考,“瓊州那邊急需藥材和良種,必須趁此時機設法送去。‘官賑’渠道風險依舊,但或許可以借助漕運或海運核查的機會,渾水摸魚……需要讓‘駝爺’加緊活動,摸清近期南下的官船班次和押運人員背景。”
“燕王那邊……朱標穩住了,老朱的注意力必然會更多轉向北方,對朱棣的壓製和監視隻會加強。這對朱棣是壓力,但反過來看,壓力之下,要麼徹底收斂,要麼……加速暗中準備。以朱棣的性格,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我需要知道北平最近的動向,尤其是與蒙古部落的接觸是否還在繼續,規模如何……”
“蘇婉上次傳遞的消息提到,錦衣衛對‘北邊木料’的偵查未止反密。這意味著老朱並未完全放心。我得提醒她,搜集情報務必以自身安全為絕對前提,寧可一無所獲,也絕不能暴露……”
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卻又被他強行壓下,麵上絲毫不露,唯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偶爾掠過一絲極快消失的銳利光芒。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平靜”忙碌中,一場看似微不足道、卻暗藏機鋒的波瀾,悄然向林霄湧來。
這日午後,天氣悶熱,典籍庫內雖門窗敞開,卻依舊流通不暢,彌漫著一股紙張、墨錠與人體微汗混合的沉悶氣息。林霄正與另外兩名典簿、四五名書辦一同,奉命整理一批剛從南京國子監移送過來的、前元時期遺留的孤本、善本典籍。這些書籍年代久遠,不少已是蟲蛀蠹蝕,紙張脆弱發黃,整理起來需格外小心,進度緩慢。
負責牽頭此事的是翰林院侍講孫耀宗。此人年約四旬,麵皮白淨,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出身江南書香門第,學問功底紮實,尤精於訓詁考據,在翰林院中頗有清譽。然而,此人心胸卻不算寬廣,且頗重資曆出身,對於林霄這等以“死諫”驟得清名、破格擢入翰林,卻又並非正經科舉鼎甲出身、且近來似乎頗得太子殿下偶爾問詢的“幸進之徒”,內心深處是存著幾分輕視與不易察覺的嫉妒的。隻是往日局勢緊張,人人自危,他也不敢輕易表露。如今眼見風波稍息,太子病情好轉,陛下心情亦緩,他那點心思便又有些活絡起來。
整理工作進行半晌,孫耀宗背著手在庫內踱步巡視,目光掃過伏案工作的眾人,最後落在了林霄身上。見林霄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冊《洪武正韻》的早期校勘本殘卷上的蠹蟲蛀痕用薄棉紙仔細修補,動作專注而沉穩,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豫,輕輕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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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典簿。”孫耀宗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林霄聞聲抬頭,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恭敬道:“孫侍講有何吩咐?”
孫耀宗踱至林霄案前,伸出保養得極好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冊殘卷,慢條斯理地道:“此本《正韻》,乃洪武八年禮部初頒之校樣,雖殘缺,然版本價值頗高。依例,此類孤本修複,當先錄副存底,再行修補,以防萬一。林典簿直接動手修補,雖則用心,然程序上,似乎略欠穩妥啊?”他話語聽起來像是前輩對後輩工作方法的提醒,語氣也算平和,但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卻透著一絲挑剔和等著看對方如何應對的意味。
庫房內其他幾名官員和書辦聞言,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手中的動作,悄然豎起了耳朵。誰都聽得出來,孫侍講這是在雞蛋裡挑骨頭,刻意尋林霄的不是了。修複前先錄副確是更穩妥的流程,但此類殘破孤本,往往字跡模糊、紙張脆弱,錄副耗時極長且極易造成二次損壞,很多時候有經驗的修書人都會選擇先進行初步加固修補,再視情況決定是否錄副。這本是心照不宣的慣例,如今被孫耀宗一本正經地拿出來說事,其用意,不言自明。
林霄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是那副謙恭溫良的模樣,甚至微微躬身,語氣誠懇道:“孫侍講教訓的是,是下官考慮不周,急於求成了。見此書殘損甚重,恐拖延日久,蟲蛀加劇,便想著先做初步加固,竟忘了錄副存底的規矩,實在不該。下官這便暫停修補,先行錄副。”
他認錯認得乾脆利落,態度好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反而將孫耀宗那點刁難的意味襯得有些小家子氣。孫耀宗見他如此反應,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更是不悅,卻也不好再繼續發作,隻得板著臉,淡淡道:“嗯,知錯能改便好。翰林院辦事,首重規矩程序,切記。”
“下官謹記侍講教誨。”林霄再次躬身,然後果真坐下,鋪開紙筆,開始一字一句地謄抄那殘卷,神情專注,仿佛剛才那點小風波從未發生過。
孫耀宗討了個沒趣,冷哼一聲,拂袖轉身,又去彆處“巡視”了。
庫房內重歸寂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然而,這看似平靜的表麵下,那點微妙的張力卻並未消散。幾名書辦交換了一下眼神,皆心照不宣。誰都明白,孫侍講這是盯上林典籍了。往後的日子,怕是少不了類似的“提點”和“磨礪”。
林霄心中明鏡似的。孫耀宗這點手段,於他而言,不過是清風拂山崗,連撓癢癢都算不上。他真正在意的,是借此窺見的某種趨勢——隨著朝局暫時穩定,以往被高壓所壓製住的官場內部那些固有的矛盾、傾軋、乃至嫉妒排擠,似乎又開始有冒頭的跡象。孫耀宗不過是其中一個較為明顯的例子罷了。自己身份特殊,既非科舉正途的頂尖出身,又曾以非常手段驟得清名,如今雖低調,難免會成為一些自詡“清流正途”卻又不得誌之人眼中釘。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林霄一邊謄抄,一邊在心中暗忖,“看來這‘老六’的人設,還得繼續往下演,而且得演得更逼真才行。不僅要低調,必要時,還得顯得……軟弱可欺,甚至有些無能,才能讓這些人放心,覺得我不足為慮。”
他打定主意,接下來要更加“謹小慎微”,甚至偶爾可以“笨拙”一些,主動露出些無傷大雅的小破綻,讓孫耀宗之流找到“指點”的樂趣,從而放鬆警惕。
果然,隨後幾日,孫耀宗似乎找到了“敲打”林霄的樂趣,時常以其“年輕經驗淺”為由,將一些繁瑣耗時、卻又不易出彩的苦差事派給他,諸如核對曆年邸報存檔、整理浩如煙海的翰林院過往會議記錄摘要等。林霄皆一一應下,毫無怨言,甚至表現得格外“感激”孫侍講的“栽培”與“給機會”,乾活更是賣力,隻是速度嘛,在他刻意控製下,自然快不到哪裡去,成果也力求“中規中矩”,絕不出挑。
孫耀宗見林霄如此“上道”,且似乎確實能力平平,除了態度恭謹、耐心尚可外,並無甚過人之處,心中那點嫉妒與不快漸漸被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所取代,尋他麻煩的次數倒也漸漸少了些。
林霄樂得清靜,正好將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副業”中。他利用整理檔案的便利,更加係統地搜集與瓊州、海運、邊鎮軍械製式、乃至各地物產相關的信息,不動聲色地豐富著自己的知識庫,為後續可能的行動做準備。
這一日,他奉命去翰林院後院的深層檔案庫房,調取一批編撰《洪武正韻》前期留下的草稿和資料目錄。這處庫房平日少有人至,光線昏暗,書架林立,積塵頗厚。林霄舉著油燈,按照目錄索引,在髙髙聳至房頂的書架間艱難地尋找著目標卷宗。
就在他踮腳試圖抽取書架頂層一冊厚重檔冊時,腳下不慎踢到了堆放在角落的一摞廢舊書稿,嘩啦一聲,散落一地。林霄連忙放下油燈,俯身收拾。這些多是近期翰林院其他人編纂時淘汰下來的廢稿、重複抄錄的副本或無關緊要的草稿,準備日後統一銷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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