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張國·熱田湊·卯時下潮——
十六艘安宅船的檣影壓在海霧上,像一行不肯低頭的黑鷺。
最前頭的船頭立著個穿舊羽織的老者,鬢角霜白,卻還把脅差橫插在腰後,像隨時要同人火並。
他叫“森彈正·忠彌右衛門”,阿波漁民們嘴裡的“森老爺”,也是吉良晴的生父,曾經那吉良家獨有的那位漢學文化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安宅船上射擊口中的一挺挺黑漆漆的鐵炮。
今天,這支艦隊的船頭不見白底黑魚旗,卻掛著蜂須賀家的白底桔梗小旗——算是給外孫媳婦的娘家人“送親”。
跳板搭上碼頭,先走過來的不是虎千代,而是蜂須賀雪緒。
她今天沒有穿福島家主母的衣服,仍穿著蜂須賀家紋的小袖,袖口卻用暗線縫了道黑百合的藤蔓,像把不可告人的心思鎖在裡頭。
她抬頭,正對上森老爺那雙和晴夫人一模一樣的眼睛:
——冷、亮、帶著一點被歲月磨鈍的狠勁。
“森老爺。”
她先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潮聲。
“勞您親自跑一趟,尾張的海風粗,彆吹壞了您老的身子。”
森老爺沒接這句客套,隻抬手示意水手把一箱箱硝石抬上棧橋。木箱上原本朱漆鮮明的“攝津守紋”被刻意刮花了,漆皮翻卷,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胎——這既是運貨的‘規矩’扣下部分當酬勞),給堺港的小西攝津守留了體麵,也是不想在伏見城的德川內府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太難看。
“蜂須賀樣說笑了,”他嗓子沙,像摻了硫磺,“風再粗,也粗不過人心。我不過來送外孫的口糧,順帶……替我那不爭氣女兒,看看她兒子挑的‘貴人’。”
雪緒指尖在袖裡掐了一下。
“貴人”兩個字像針,刺得她想起清洲本丸裡那間被叫做“廁所”的偏屋——吉良·晴每天在那裡漱口,濃茶蓋不住肉腥,也蓋不住她蜂須賀雪緒女房掩鼻而過的嗤笑。
如今自己竟成了那間“廁所”裡養出來的庶子的“貴人”,真是報應…本想好是湊合的事…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森老爺慎言。”
她側過身,讓出跳板,聲音輕得像潮沫,“我如今是蜂須賀家的正室,清洲城的主母……有些話,傳出去,會割舌頭。”言及此,天地似有所感。潮頭剛好漫上棧橋,打濕她的屐底,她下意識攥緊裙擺。
森老爺嗤地一笑,把一口白霧吐進霧裡。
“割舌頭?我森家替太閣殿下跑船的時候,舌頭早割過一輪了。貴人若真怕,就不會讓我把十六艘安宅船停在熱田湊——這兒離清洲不過三十裡,一夜順風,連炮聲都能聽見。”
雪緒喉頭動了動。
她當然聽得懂:
這十六艘船是‘嫁妝’,也是‘退路’;硝石是給虎千代的‘聘禮’既是他練軍的底氣,也是蜂須賀雪緒與他綁定的根基),更是給她在阿波國做大名的娘家蜂須賀氏的‘封口’——畢竟蜂須賀家在阿波掌著實權,這層臉麵與忌憚,總得顧到。
若哪天“共死”的誓言成了笑話,這些船就能連夜把雪緒、把晴夫人、把那個庶子一起送到阿波的礁灣——那裡沒有“廁所”,隻有鹽風和浪聲。
“森老爺。”
她終於抬起眼,瞳仁裡映著船桅的黑影,一隻手卻無意識地、極輕地按在小腹上,“您說……若真有一天,我跟著您外孫走了,您會不會覺得我‘不知廉恥’?”
森老爺把最後一箱硝石踢到棧橋邊,聲音悶得像撞在船舷。
“廉恥?”
他回頭,老眼裡有潮氣,也有火。
“廉恥值幾個子兒?我隻認血脈。晴是女兒,她在您這兒受的委屈,我替她記著;你是我外孫挑的人,他若死,你得陪葬——這叫公平。”
老海梟說這話時,渾濁的老眼掃過她按在小腹的手,像在掂量一件新到的、關乎家族存續的貨物。
雪緒忽然笑了,笑得像把刀劃開霧。
“那便說定了。
我若陪他共死,您替我收屍;
我若陪他共活……”
“您就把這熱田湊的潮水,再借我一次。”而此時,雪緒似乎對那濕漉漉的木屐並不甚在意了——甚至想到自己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生命,和虎千代一起,被阿波灘頭的烈日曬得黝黑的模樣。
森老爺沒再答,隻把腰後的脅差拔出一寸,讓晨光在刃口上走了一線——那線光最後停在了雪緒按著小腹的手上,像一道無聲的契約。
那光像一條細縫,剛好夠塞下他們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清洲本丸裡那間“廁所”裡,永遠散不儘的伽羅香和肉腥。
森老爺把脅差回鞘,刀鐔磕在木棧上,發出“嗒”的一聲。
那聲音像海貓啄殼,也像在提醒:契約已成,不必再多一句廢話。雪緒卻在這時微微俯身,用腳尖撥開潮水裡漂來的一塊碎貝殼——殼內還沾著一點昨夜未退的月影,像極小的鏡子,照出她自己的臉。“森老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