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的寒風,如冰冷的刀鋒,掠過江戶城本丸高聳的石垣。石田三成辭彆了澱殿,躬身鑽入候在櫓門外的駕籠。隨著舁夫一聲低沉的號子,駕籠被穩穩抬起,沿著陡峭的坡道,向著他位於二之丸的屋敷行去。
簾幕落下的瞬間,外界的聲光與寒氣仿佛被隔絕。駕籠內部,是一個僅容一人獨處的幽閉空間。出身低微的三成看著四壁與頂棚皆以磨光的厚檜木板,嗅著方寸間清冷的木質香氣;觸及那柔軟綴有“石田”家紋萬字繋ぎ)的紫紺色茵毯,它如同澱君的嬌軀那般溫暖,卻無法驅散從他心底滲出的寒意。
再看向那盞澱殿親手為他固定在駕籠一角的金蒔繪行燈,想起彼時大野治長未死,更記得大野那幾乎要吃人的目光,以及最後對方那句從牙縫裡擠出的“此燈乃是澱殿親自裱糊,望治部少輔勿負主恩。”
目光透過燈罩那層半透明的和紙,聚焦在一點如豆的燈火上,隨著駕籠的起伏而搖曳不定,將三成的身影投在木壁上,拉長、扭曲,變幻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緒。
光線忽明忽暗,掠過他蒼白的麵頰。三成閉上眼,試圖擺脫午間在本丸暖閣那短暫小憩時,如附骨之疽般纏上他的噩夢。然而,那景象卻愈發清晰地在腦海中翻湧。
夢中,他仿佛魂魄離體,高懸於一片混沌之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慶長五年九月十五日,關原。
雖然沒有現在賴陸的崛起與家康的伏誅,但是卻同樣真實……真實到不像是柳生新左衛門那個癲子,所說的妄言。
島左近清晨的濃霧中廝殺,宇喜多與福島和井伊赤備糾纏,及午時晨霧散去一時間占據竟然難分伯仲,最終桃配山的大筒響了,巨大的彈丸落在小早川陣中,迎來的不是小早川的報複,而是倒戈……他親眼“看見”他們是如何衝垮防線,最後自己如何在亂軍中奔逃,如何被俘,如何被押往六條河原。他甚至能“感覺”到劊子手冰冷的刀鋒貼上脖頸的刹那,那並非劇痛,而是一種徹骨的、靈魂被硬生生剝離軀殼的虛無與不甘。他的首級被高懸,視野最後定格在京都陰霾的天空。
石田三成的魂靈在鐘下蜷了不知多久,直到銅鐘上“國家安康”四個字反射的光刺醒他。他飄起身時還帶著關原的硝煙味,可耳尖先捕捉到佛堂外僧人的低語——“豐臣夫人與秀賴公仍在大阪城安住”,這一句讓他渙散的魂體驟然凝實,藍色鬼火般的眼眸裡竟晃過一絲暖意。
他想起關原戰前自己在大阪城的爭執,那時他攥著秀賴的小手,急得聲音發顫:“主上需親赴陣前,方能振軍心!”可澱殿攔在屏風後,聲音軟卻硬:“秀賴年幼,大阪城才是根基。”那時他隻覺婦人之仁,甚至暗恨這優柔會誤了豐臣基業。
可此刻再想,若秀賴真去了關原,要麼成了德川軍的活靶,要麼像個傀儡被他架在陣前——無論哪種,豐臣家的根早斷了。“還好……還好你攔著。”三成的魂體貼著銅鐘,指尖劃過“子孫殷昌”,竟有了點劫後餘生的慶幸,“我沒成豐臣家的罪人。”
可這份欣慰沒撐過一炷香。他的目光落在“國家安康”的“康”字上,瞳孔猛地縮成兩點鬼火。慶長年間的名諱規矩他怎會不知?對將軍的諱字,避與不避、避到幾分,從來是掌權者說了算。
家康那人生性多疑,又最會拿“規矩”當刀——這“康”字若按尋常祈福文看,不過是吉祥語,可到了家康那邊會不會說豐臣家連將軍的諱字都不避,是存了反心?
他越想越慌,魂體劇烈地晃起來,佛堂的燭火被卷得忽明忽暗。“不對……這不是祈福,是給家康遞刀!”他猛地想起家康當年在五大老裡的做派,凡事都要找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從不會明著來硬的。如今豐臣家雖弱,可大阪城仍在,秀賴仍是名義上的“天下人”之後——家康要動豐臣,缺的就是這麼個“冒犯將軍、意圖不軌”的借口。
怒火瞬間燒遍魂體,藍色鬼火從他周身騰起,幾乎要舔到佛堂的梁木。他虛虛一握,生前那柄肋差的魂影竟凝在手裡,對著銅鐘上的“康”字狠狠劈下!“當”的一聲悶響,銅鐘震顫,可那“康”字隻被鬼火燎得泛了點黑痕,半點裂紋都沒有。他不死心,又劈又砍,肋差的魂影都快散了,“康”字依舊穩穩地刻在鐘上,像家康那座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權力大山。
力氣耗儘時,他癱坐在鐘下,鬼火漸漸弱下去。銅鐘的餘震裡,他忽然聽見了更遠的聲音——是大阪城外的馬蹄聲,是盔甲碰撞的脆響,是火光衝天的劈啪聲。那聲音很模糊,卻紮得他心口發疼:他預感到了,這鐘銘會成為導火索,會點燃大阪的冬天,燒到夏天,最後把豐臣家的最後一點念想,都燒成灰燼。
“終究……還是攔不住嗎?”他望著那頑固的“康”字,魂體一點點變得透明,隻剩兩點鬼火,還死死盯著鐘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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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一陣怪風來得突然,卷著三成半透明的魂體往東北去——他剛因劈砍“康”字耗空了力氣,此刻像片被揉皺的紙,連掙紮都做不到。風停時,眼前是成片的黑瓦屋宇,比大阪城更規整,卻少了幾分煙火氣,不用看也知是江戶。
他就那麼被夢中的怪風裹挾著,沿途看到了,被戶田康長收為婿養子的羽柴賴陸,他在三成的夢裡不是羽柴,更不是福島,而是被喚作戶田康陸,更是不光接了嶽父戶田康長的職,甚至還成了老中——唯一不變的是他一間一尺的個子,騎著尋常的戰馬就像是巨漢騎小狗一般。
正怔著,遠處傳來戶田老中的聲音,話裡摻著“將軍大人近來常念及豐臣家”“說當年關原後未趕儘殺絕,已是寬恕”。三成聽了,魂體竟微微發顫——他太懂家康這“委屈”的門道了。
哪是什麼寬恕?關原戰後,家康雖贏了,可豐臣家仍有大阪城作根基,各地大名也還存著觀望之心,他不敢立刻動手,隻能先扮“仁慈”,把“寬恕”當籌碼,穩住局麵。如今鐘銘事發,他便把從前的“寬恕”翻出來,說成是自己的“退讓”,反咬豐臣家“恩將仇報”——這哪是委屈?是把“仁義”當遮羞布,好讓自己滅豐臣的心思顯得名正言順。
三成在心裡冷嗤:內府啊內府,你這輩子最會的,就是把野心裹進“情理”的殼子裡。
夢裡的三成跟著虎千代出陣,盤旋在大阪城上空,那就是柳生新左衛門說的大阪冬之陣吧。他就從十月眼睜睜看著,一直看到十二月某一天,巨大的彈丸自國崩那裡呼嘯著砸向天守閣,瓦礫紛飛,城中婦孺的哭喊聲撕心裂肺。他看見澱殿——夢中那個比現在更顯憔悴的茶茶——在恐懼中被迫求和,簽下屈辱的盟約。
然後,是更令人絕望的一幕:無數德川方的役夫,如同蟻群,揮舞著鋤鎬,將守護大阪城性命的外堀そとぼり)一尺尺、一丈丈地填平!豐臣家的威嚴,隨著溝壑的消失而被徹底踐踏。
最後,是夏之陣。衝天的大火將大阪城吞沒,夢中的豐臣家,真正迎來了“玉石俱焚”的終局。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火焰灼人的熱度,能聞到焦糊的血腥氣味……
“呃!”
三成猛地睜開雙眼,額角已是一片冷汗。行燈的火焰恰在此時爆出一個燈花,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將他驚得微微一顫。他急促地喘息著,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茵毯上冰冷的絲綢紋路。
荒謬!何其荒謬!
他用力甩頭,試圖驅散這無稽的幻象。德川家康的首級,是他石田三成親自驗看,確認無誤的。那個掌控天下、老謀深算的巨魁,早已伏誅。可這天下,真就沒有大阪冬夏之陣了吧……為何這夢境如此真實?為何心中的不安,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這霜夜的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