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鬆城奧向深處的寢間,燭火將殘,氤氳的伽羅香與一絲若有若無的、事後的慵倦氣息交織在一起。羽柴賴陸斜倚在茵毯上,赤著上身,露出鍛煉得猶如古銅岩壁般的寬闊背脊。他指尖夾著那柄朱漆煙杆,就著油燈的火苗深深吸了一口,灼熱的葡國煙絲氣息灌入肺腑,隨即化作一道悠長而盤旋的青煙。
中納言那雙絕代佳人才有桃花眼中似有些遊離與倦怠,心裡反複琢磨著剛才近侍送爛醉的柳生新左衛門去歇息時,帶回的那幾句顛三倒四的醉話:“男子一切禁斷。但し、若年寄?醫師は禦目見得ごめんみえ)あるに限る……”還有那本從柳生屋裡找到的、字跡工整得嚇人的小冊子——《大奧諸法度默寫》。那些關於“鈴門”隔絕、“禦年寄”掌權的條文,此刻與眼前剛剛發生的肌膚之親重疊,生出一種荒謬而冰冷的實感。
思緒不由得飄回片刻之前。這女子,齋藤利三之女,在床笫間生澀得近乎僵硬,與她那看似溫順的外表格格不入。尋常的親密便讓她難以自持,屢屢壓抑卻終漏出細微驚呼,才終於讓她徹底放開,有了些許女人該有的樣子。不過,她那光滑白皙的脊背和平坦緊實、絲毫不似生育過的小腹,倒是難得的……尤物。
“妾身……侍奉多有不周,辜負殿下厚愛,罪該萬死。”阿福的聲音將他從回想中拉回。她已整理好淩亂的衣衫,跪伏在榻榻米上,額頭緊貼手背,姿態謙卑得仿佛一件等待發落的器物。
賴陸擺了擺手,目光掠過她低垂的脖頸,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帶著幾分洞悉一切的無奈:“齋藤利三之女,又豈是懂得逢迎之人?”在他此刻的眼中,這不過是個空有皮囊、內裡卻僵化刻板的蠢物罷了。聯想到剛剛思及的德川家康的《禁中並公家諸法度》將天皇視為囚徒,秀忠的“紫衣事件”更是公然敲打皇室權威,而眼前這女子,在多年後竟敢以無品之身覲見天皇,除了是一條不知變通、隻知忠於單一指令的“忠犬”,還能是什麼?
阿福聞言,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嵌進地縫裡。
賴陸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信手從拇指上褪下那枚用斑斕虎腿骨精心打磨的扳指——此物並非為了習練講究禮儀法度、以三指“押手”馳射的小笠原流,亦非用於模仿本多平八郎那般剛猛淩厲、以重弓強弦撕裂陣型的當世弓術。
它專為駕馭那柄自明國建州女直傳來的異邦硬弓;那弓較之和弓短了不止一尺,弓臂上下對稱,形如滿月,迥異於本邦弓術的握持與發力之道,唯以此扳指單指扣弦,方能引滿那桀驁不馴的殺伐之器。他將扳指輕輕拋在阿福麵前的榻榻米上,“嗒”的一聲清響,權作是定情的信物了。
“阿福,”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淡,聽不出喜怒,仿佛在討論天氣,“若此番,你有了身孕,作何想?”
空氣驟然凝固。阿福伏地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僵住,連呼吸都仿佛停滯。燭火劈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阿福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驚恐或羞怯,反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她清晰而緩慢地答道:
“殿下之子,乃天賜之寶。妾身縱萬死,亦當護其周全。若為殿下之偉業,此子可隱於暗處,為奇兵;亦可示於人前,為砥柱。一切……但憑殿下決斷。”
這回答,冷靜得超出了賴陸的預期。沒有婦人的慌亂,沒有道德的掙紮,隻有絕對的利益權衡和服從。他撚著煙杆,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頸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在他看來是“蠢物”一般的頑石,此刻卻隱隱透出一絲翠色,若是刨開,說不得……便是可堪雕琢的堅硬質地。
“哦?”他發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單音,先前那份意興闌珊悄然褪去,一種探究的興致重新點燃了他的眼神。這女人,似乎不像表麵那麼簡單。
就在這時,紙門外傳來細微的響動。一名近侍跪行而入,雙手高舉一個南蠻風格的碩大銀盤,盤中盛著溫熱的羊奶和幾枚禽卵。賴陸接過銀盤,揮手讓近侍退下。
他拿起一枚禽卵,在掌心輕輕摩挲,目光卻銳利地投向阿福,拋出了第二個,也是真正核心的問題,語氣帶著一種試探性的、近乎殘忍的玩味:
“亞曆山德羅·瓦利尼亞諾,我那位南蠻顧問,他確曾建言,勸我索性霸占了澱殿。據其所言,南蠻顯貴中,兄弟姊妹、姑侄聯姻乃尋常之事,美其名曰‘神聖婚姻’,可保血脈純淨,權柄永固。若依此新風,整合豐臣舊誼,或真能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
他頓了頓,觀察著阿福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緩緩問道:“你,怎麼看?”
羽柴中納言這句問話在溫暖的空氣中擲地有聲,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試探,等待著回答。寢殿內一時間隻剩下燭火輕微的劈啪聲,以及遠處廊下隱約傳來的、被夜風送來的風鈴清脆又孤寂的叮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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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鈴聲細微,卻仿佛敲在人心尖上。
阿福並沒有立刻回答。她依舊保持著跪姿,頭顱微垂,但脊背卻異乎尋常地挺直。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疊於膝前的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時間仿佛被拉長,賴陸指尖的煙灰悄然斷裂,落在銀盤邊緣,他也渾然不覺。
終於,阿福緩緩抬起頭。她的臉上依舊沒有波瀾,但那雙總是低垂避人的眼睛裡,卻透出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明。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寒冰相擊:
“殿下明鑒。正該如此,但迎娶大可不必。”
賴陸撚著煙杆的手指猛地一頓,桃花眼微微眯起,審視著眼前這個看似恭順的女人。
阿福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審視,繼續用她那平板無波、卻條理驚人的語調陳述,像是在彙報一項公務:
“您當以太閣遺孀、需奉養之名,以母子之禮迎澱殿入江戶本丸。名正,則言順。”
“其後,妾身請命,以‘鈴’與“大鎖”隔絕本丸內外,除殿下與特定醫者外,絕斷一切男子窺探。內裡之事,縱有波瀾,妾身可保,隻言片語不出奧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