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以前的記憶裡,林小滿無處不在。
她住在我家隔壁那棟灰瓦平房裡,是林叔家的小女兒,比我大兩歲。每天清晨,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我家門前那棵歪脖子棗樹下,用她特有的方式敲門——三長兩短,像某種暗號。我總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胡亂套上衣服就往外衝,連母親在身後喊吃完早飯再走都充耳不聞。
今天咱們走小路吧,小滿會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昨天我在河邊發現了一窩小鴨子。
她的眼睛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像兩顆沾了露水的黑葡萄。我們手拉著手,穿過晨霧彌漫的田埂,書包在背後歡快地拍打著。小滿知道村子裡所有的秘密通道:哪家的後院籬笆有個洞,哪段河岸的石頭排列得像天然的台階,哪片樹林裡藏著最甜的野草莓。
小雨,快看!她突然蹲下身,指著一處潮濕的泥土,這是野兔的腳印,昨晚一定來過。
我學著她的樣子趴在地上,鼻子幾乎碰到泥土,聞到了雨後土壤特有的腥甜氣息。小滿總能發現這些我永遠注意不到的細節,她像是與這個世界有著某種特殊的連接。
午飯時間,我們會分享各自帶的食物。小滿的媽媽總是給她準備鹹菜配米飯,而我家條件好些,常有肉和雞蛋。小滿第一次吃到我媽做的紅燒肉時,眼睛瞪得圓圓的。
這...這也太好吃了吧!她含糊不清地說,嘴裡塞滿了肉。
我大方地把飯盒推過去:你都吃了吧,我家經常做。
小滿搖搖頭,隻夾了一小塊:夠了夠了,你也要吃。
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塊油光發亮的肉,我假裝低頭吃飯,趁她不注意把大部分肉都撥到了她那邊。
放學後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小滿會帶我去她的秘密基地——村子西頭廢棄的磨坊。那裡堆滿了發黴的麥秸和生鏽的農具,陽光從木板縫隙斜射進來,灰塵在光柱中跳舞。
這裡是我的城堡,小滿鄭重宣布,把一頂用野花編成的戴在我頭上,而你是我的公主。
我們玩過家家,她總是扮演爸爸,讓我當媽媽。她會用泥巴捏出小小的碗碟,采來野菜當,還用碎布給我們的——一個缺了胳膊的布娃娃做衣服。
等我們長大了,小滿躺在那堆發黴的麥秸上,望著磨坊破舊的屋頂說,我要去城裡當醫生,你當老師。我們買一棟大房子,住在一起好不好?
我使勁點頭,心裡已經開始規劃我們未來家的樣子。那時候,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小滿還教過我一個特彆的遊戲,叫躲貓貓終極版。她說這是她自創的,規則很簡單:一個人閉上眼睛數到一百,另一個人要躲到對方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關鍵是,她神秘地說,要選一個彆人根本想不到你會去的地方。
我第一次玩時就輸了。我躲在了自家衣櫃裡,結果不到五分鐘就被她找到。輪到她躲時,我找遍了整個房子和院子都沒發現她,急得快哭了。
小滿!小滿!我帶著哭腔喊道,你出來吧,我認輸了!
沒有回應。太陽已經西斜,院子裡靜得可怕。我跑回家找媽媽幫忙,卻看見小滿好端端地坐在我家廚房裡,正在吃媽媽剛蒸好的紅薯。
你...你怎麼在這裡?我目瞪口呆。
小滿得意地笑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肯定想不到我會直接來你家廚房吧?
媽媽在一旁看著我笑著搖頭:這孩子,古靈精怪的。
那年夏天特彆熱,蟬鳴聲從早到晚不停歇。七月底的一天,小滿興奮地告訴我,她哥哥從縣城帶回了一個西瓜。
媽媽說今晚切了吃,她眼睛亮晶晶的,我給你留一塊最大的!
我咽了咽口水,西瓜在當時的村裡可是稀罕物。那天傍晚,我坐在自家門檻上等了很久,但小滿始終沒來。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我忍不住跑去她家,卻看見大門緊閉,裡麵黑漆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歪脖子棗樹下空蕩蕩的。我等到快遲到也不見小滿,隻好一個人去學校。
三天後,小滿終於出現了,但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臉色蒼白,眼睛紅腫,再也不笑了。課間休息時,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不跟任何人說話。
小滿,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
她搖搖頭,聲音沙啞:沒事...就是有點不舒服。
那天放學,她沒有帶我去秘密基地,而是直接回了家。接下來的日子,她越來越沉默,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八月底的一天,她沒有來上學。我放學後去她家,發現大門上掛著一把新鎖。
他們搬家了,鄰居告訴我,老林在縣城找到了工作,全家都搬走了。
我站在那扇緊閉的大門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小滿甚至沒有跟我道彆。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窩裡哭了很久,把我們一起做的和收集的漂亮石子都藏進了床底下的鐵盒裡。
時間像村邊的小河一樣靜靜流淌。我上了初中、高中,後來考進了城裡的大學。童年的記憶漸漸模糊,但偶爾在夢中,我還會看見小滿站在那棵歪脖子棗樹下,朝我招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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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年春節回家整理舊物時,我翻到了那本已經泛黃的日記本。八歲那年,在老師的鼓勵下,我開始寫日記。翻開第一頁,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記錄著:
今天和小滿去河邊,看見一隻藍色的鳥,小滿說那是翠鳥...
我一頁頁翻著,那些被遺忘的細節重新變得鮮活。日記裡到處都是小滿的身影:小滿教我爬樹,小滿幫我趕走了欺負我的男生,小滿說她最害怕雷聲...
翻到最後一篇有字的頁麵,日期是小滿前一天: